文渊阁东庑深处那排存放《州县灾异实录》的楠木架格,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浮沉着纸张彻底朽坏前特有的甜腥气息。当程允执颤抖着手取下最上层那册《正统十四年北直隶旱蝗录》时,封皮竟在他掌心碎裂成齑粉——不是一片片,是直接化为了褐色的尘埃,簌簌落下,露出内页边缘被蠹虫蛀得如同蕾丝的空洞。老臣就着烛光辨认那些残存的字迹:“保定府清苑县,大旱,蝗过,田亩绝收……饥民五万七千,鬻妻卖子者……”后面的记录被虫蛀空了,只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边缘呈锯齿状的破洞。
“这是二十年前的灾情。”程允执的声音在死寂的库房里带着回响,他小心地翻动书页,每翻一页都有碎屑落下,“那年朝廷拨了赈灾粮,可等粮食运到时,已经饿死了一万多人。活下来的,有的逃荒去了河南,有的……就死在了逃荒路上。”他顿了顿,指着那个破洞,“这里原本记着具体数字,现在……没了。一万多条人命,就这么……被虫子吃掉了。”
伯颜帖木儿站在库房中央,蒙古贵族的目光扫过两侧顶天立地的木架。架上堆着的不是整齐的典籍,而是各种杂乱的地方文书:有州县上报的灾情急递,有里长呈送的饥民名册,甚至有民间讼师代写的诉状。许多纸张已经粘连成块,边缘被蠹虫蛀得如同被火燎过。
“草原上遭了白灾,”伯颜帖木儿缓缓开口,“部落里的老人会围着火堆,把死去的族人的名字一个一个念出来。念完了,就把名字刻在牛羊骨头上,埋进神山。因为知道……人死了,名字不能再死。”他顿了顿,“可你们汉人这么多字,这么多纸……怎么反而记不住?”
其其格在库房西侧的长案上,正展开她连夜整理的《三十年民生疾苦辑录》。小丫头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出各个时期:红色是饥荒,黑色是瘟疫,蓝色是战乱,黄色是赋税过重。统计结果触目惊心:自正统六年至成化元年这三十四年间,有记录的较大规模民生疾苦事件达二百一十七起,平均每年六点四起。而其中,因赈济不及时或处置不当酿成民变的,有三十九起。
“这些……”她指着辑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标注,“程先生,陛下这些年推行的新政——银号、廉政、一条鞭法、灾赈新制……不都是为了少发生这些事吗?”
程允执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是为了少发生。可只要还有一天灾、一人祸、一吏贪,这些事……就断不了。”他抚过那册已经化为齑粉的灾异录,“就像这纸,防不住虫蛀;就像这墨,抵不住时间。”
真正的震撼来自寅时三刻。怀恩跌跌撞撞冲进文渊阁时,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老太监脸色惨白,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程、程阁老……陛下……陛下不好了!”
程允执手中的残册“啪”地落地,碎成更多粉末。他什么也没问,抓起官袍就往外冲。伯颜帖木儿和其其格紧随其后。三人穿过尚在沉睡的宫城,晨风吹在脸上,寒得像刀。
乾清宫东暖阁里,药味浓得化不开。朱祁镇躺在御榻上,身上盖着明黄衾被,但被子下的人形已经瘦薄得几乎看不见隆起。皇帝的眼睛半睁着,目光涣散,但听到脚步声,竟微微转了转头。
“程……程先生来了。”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其其格……也来了。”
程允执跪在榻前,老泪纵横:“陛下……老臣在。”
朱祁镇艰难地抬起手——那手枯瘦得只剩皮包骨,青筋暴起,像一根即将折断的枯枝。他指了指榻边小几上的纸笔:“写……朕说……你写。”
怀恩急忙铺纸研墨。程允执提起笔,手抖得厉害,墨汁滴在纸上,泅开一团污渍。
“第一……”皇帝喘息着,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朕身后……陵寝规制,按前旨……再减三成。省下的银钱……一半入太仓,备灾年;一半……设‘惠民药局’,各府州县……皆设,贫者病者……可免费用药。”
程允执的手顿住了。按前旨已经减半,再减三成……那规制就连亲王都不如了。但他没有多问,一字一句记下。
“第二……”朱祁镇咳嗽起来,咳了很久,嘴角渗出暗红的血丝。怀恩用丝巾轻轻擦拭,皇帝摆了摆手,“天下赋税……成化元年,普免三成。北直隶、河南、山东……去岁遭灾的州县,免五成。”他顿了顿,喘息更急,“告诉新君……减赋不是恩赐,是……还债。还这些年……百姓为新政、为边患、为朕这个皇帝……受的苦。”
伯颜帖木儿站在榻尾,这个草原汉子此刻竟也红了眼眶。他想起了北庭那些归附部落,想起了那些因为朝廷减免贡赋而活下来的老人孩子。
“第三……”朱祁镇的声音越来越弱,程允执不得不俯身贴近才能听清,“刑狱……凡在押囚犯,非谋逆、杀人者……成化元年,大赦。已判流放、徒刑者……减刑三等。告诉刑部……人命关天,宁可错放……不可错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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