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
北风从村外荒芜的麦田卷起,裹挟雪沫与尘土,呼啸穿过光秃秃的杨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天色灰沉,云层低压,仿佛随时要塌下来。
整个村子像被冻僵,连狗都不叫了,只有零星几声咳嗽从破旧土屋里传出,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
陈铁柱缩在人群最外圈,脚上的破棉鞋裂了口,露出黑黢黢的脚趾,冻得发紫,像熟透的茄子。
他不敢往前挤,也不敢后退,就那么僵着身子,红着眼睛,死死盯住拖拉机车斗上那个猫腰撅臀的男人——是他爹,陈大栓。
陈大栓身穿一件洗得发白、补丁叠补丁的旧棉袄,双手被反剪背后,用粗麻绳捆得死紧。
脖子上挂着一双破棉鞋,鞋底朝前,鞋口朝后;
还有一块破木板,上面用墨汁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打到富农分子”。
那字粗黑歪斜,像愤怒中胡乱涂出来的,远看如几条蜈蚣爬在胸前,张牙舞爪,令人心头发窒。
“打倒富农分子陈大栓!”一声尖声嘎气的炸响,打破村庄寂静。村支书李富贵站在车斗中央,喊叫着,树梢积雪簌簌落下。
“低头!”李富贵大喝一声,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陈大栓后腿弯。
陈大栓一个踉跄,膝盖“咚”地砸进雪地,溅起一片雪尘。
他没出声,只抖了抖肩,像是要抖落雪,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眼角微微抽动。
铁柱胸口如压千斤巨石,喘不过气。
他想起去年冬天,爹还带他在冰河上凿洞钓鱼。那时爹的手宽厚有力,能单手拎百斤麻袋,能把发疯的牛按倒在地。
可现在,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正跪在冰冷泥地里,头低垂着,像一截遭雷劈断的老树桩。
他太了解爹了。
爹从来硬气,再苦再难也没低过头。
从小到大,爹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人可以穷,但脊梁不能弯。”这句话早已刻进铁柱骨头里。
而此刻,他却眼睁睁看着爹的脊梁正被一点一点压弯。
爹脸上没有痛苦,可铁柱能感觉到那沉默之下的煎熬。
人群里有几个孩子嬉笑着学李富贵挥手,嚷嚷:“旧社会的苦你尝过吗?”
铁柱咬紧牙关,真想冲上去护住爹,可他不能。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瘦如竹竿,站在大人中间,连呼吸都得小心。他知道,自己稍一妄动,不仅救不了爹,还会让罪孽更深地烙在一家人身上。
李富贵对陈大栓的沉默极为不满。
他跳下车斗,几步跨到陈大栓面前,一把扯下挂在他胸前的破棉鞋,铆足劲扬手——
“啪!”一声脆响炸开雪地的寂静。
紧接着,
“啪!啪!”
第二下、第三下,劈头盖脸抽下去。
爹的嘴角渗出血来。铁柱死攥着拳,眼里喷火。他看见爹的喉结动了动,把歪斜的脸正了回来。
“不老实的家伙,问你呢!旧社会的苦,你尝过吗?!”李富贵一边抽打一边怒吼,“你不是爱吃好的穿好的吗?今天就让你尝尝旧社会的苦!”
陈大栓嘴角的血丝顺下巴滴落,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刺眼的红花。
铁柱没动,只死死盯住爹的嘴——那淌下的血,像极了几年前爹杀年猪时,刀口喷出的那道鲜红。
打谷场上只剩这令人胆寒的抽打声和窸窣的落雪。
铁柱看见爹的喉结又动了动,像在吞血,又像压抑怒火。
然后他慢慢把头正了正,依旧不语,只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冷冷看着李富贵。
那一刻,铁柱忽然觉得,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平日的慈爱和坚毅,而是一种近乎野兽的沉默。那沉默比呐喊更骇人,比哭嚎更沉重。
人群无声,只有几个孩子朝爹扔雪球。他们随手捡起地上的雪球,像扔手榴弹一样,毫无顾忌地砸向不远处的陈大栓。
陈大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那些雪球并不是砸向他的。
一个雪球如流星般疾驰而来,不偏不倚地正中他的额头。只听“砰”的一声,雪球瞬间炸裂开来,碎成无数冰渣,混着血水,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滑落。
陈大栓眨了眨眼,却没有去擦拭眼角的血水,甚至连躲都没有躲一下。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宛如一座雕塑,任凭那些冰渣和血水在他脸上肆虐。
而在不远处,铁柱正死死地盯着陈大栓。
那股血,顺着陈大栓的眼角流淌下来,让铁柱的心中猛地一紧。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年前的一幕。
那时候,家里虽然穷,但却充满了欢声笑语。每年过年的时候,爹都会在院子里架起一口大锅,烧上满满一锅水,准备杀年猪。
娘则在一旁忙碌着切姜蒜,为煮猪肉做准备。
妹妹年纪小,最喜欢坐在门槛上看爹杀猪,她的笑声清脆如铃,回荡在整个院子里。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那热气腾腾的饭菜,却让人感到无比的温暖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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