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铁柱就醒了。
夜色仍像一层厚重的灰布,笼罩着整个村庄。
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堆积在屋檐、墙头和枯井边,把村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炕头的爹蜷得像只虾米,呼噜声断断续续,夹着喉咙里黏稠的痰音,每一声都像是从肺底挤出来的。
娘已经起来了,正蹲在灶台边,用那只仅存的瓦罐烧水——家里那口铁锅早被抄走,如今连煮点热水都得凑合着来。
铁柱轻手轻脚爬下炕,脚趾刚碰到地面,一股刺骨的寒意便顺着脚心直冲脑门,冻得他浑身一哆嗦。
他咬紧牙关,摸到门后,把那双露趾头的破棉鞋套上。
鞋帮裂开的地方结了冰碴,踩在地上咯吱作响。
他又裹紧了爹的旧棉袄——
那件衣服太大,下摆直接垂到他膝盖,袖口磨得发亮,肩头还补了两块深褐色的粗布补丁,一股子旱烟味混着汗酸味儿钻进鼻子里,熟悉得让他鼻子发酸。
“干啥去?”娘头也不回地问,声音哑得像砂纸蹭锅底。
“拾柴火。”铁柱撒了谎,喉咙发紧。
娘没再说话,只是往瓦罐里又舀了一瓢雪。
她知道这孩子在撒谎。这年头,谁家孩子大清早出去拾柴火?雪都没过脚脖子了,林子里连根干树枝都找不着。
可她也没揭穿,只是低着头,手指冻得通红,却一下一下往灶膛里塞着草梗。
铁柱站在门口,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知道娘明白一切,也正因为明白,才装作不知道。
这种沉默比责骂更沉重。
他推开门,冷风猛地灌进来,吹得油灯一闪,几乎熄灭。
他钻进了灰蒙蒙的晨雾里,背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野中。
生产队的土豆窖就在村西头,是个半埋在地下的土窝棚,四面用土坯垒成,顶上盖着厚厚的秸秆和泥巴,像个趴伏在地上的黑龟壳。
冬天时,这里储存着全村人过冬的口粮——几百袋土豆、红薯和几筐萝卜,是集体的命脉,也是铁柱一家眼下唯一的指望。
铁柱猫着腰,贴着墙根溜到后侧,耳朵轻轻贴在冻得梆硬的土坯上。
里面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动静,守夜的王麻子肯定睡死了。
那家伙昨晚在批斗会上喝了不少烧刀子,一身酒气熏得连李富贵都皱眉。
铁柱记得清楚,王麻子一边喊口号一边打嗝,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
他蹲下来,开始用手刨墙根的雪。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冰碴子,疼得他直吸气,但他不敢停。
去年夏天一场暴雨冲塌了窖子一角,后来只用秸秆胡乱堵上,糊了层泥就完事了——
这事他记得清楚,因为当时爹还被李富贵叫去修了一整天,回来时肩膀肿得老高,说是被砸了一下,却一句怨言都没说。
扒开最后一把雪,果然露出几根发黑的秸秆。
铁柱使劲一拽,冻脆的秸秆“咔嚓”一声断了,露出个狗洞大的窟窿,刚好够一个瘦孩子钻进去。
窖子里的气味扑面而来——
酸臭味混着土腥气,还有腐烂的谷草味,呛得他差点咳嗽出声。他屏住呼吸,咽了口唾沫,肚子突然“咕噜”一声,在寂静的雪地里响得吓人。
他赶紧捂住嘴,心跳如鼓,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人。
铁柱缩着身子,像条泥鳅一样钻了进去。
窖内漆黑一片,只有从窟窿漏进来的微弱晨光,勉强照出堆得高高的谷草垛。
土豆就藏在最里头,层层叠叠,盖着厚厚的草帘,散发着泥土与淀粉混合的气息。
他摸黑爬过去,手指终于碰到第一个冰凉的土豆时,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触感粗糙而真实,带着大地的温度,仿佛是他穷尽所有希望换来的奖赏。
他颤抖着往怀里塞了三个最大的,沉甸甸的,压得胸口发烫。想了想,他又摸出两个小的,塞进棉裤里——
那里离体温最近,能防冻,也能藏得住。
正要去够第六个,他的手刚伸出去,突然听见谷草堆里“沙啦”一响,像是有人翻身,又像是老鼠在啃食。
铁柱浑身血液都冻住了。他僵在那里,连呼吸都忘了。
“小兔崽子。”黑暗里传来个沙哑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骨头,“你爹昨儿刚挨完批斗,今儿你就来偷公家粮食?”
是王麻子!
铁柱差点尿裤子。他听说过王麻子怎么整治小偷——
去年老刘家小子偷了半袋玉米,被吊在村口老槐树上抽了二十鞭子,皮开肉绽,躺了半个月才下炕。
村里人都说,王麻子心狠手辣,是李富贵最得力的打手。
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攥住了他手腕,力气大得像铁钳。
铁柱拼命往后缩,怀里的土豆叽里咕噜滚了一地,在寂静的窖子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像审判的钟声。
王麻子把他拽到窖口。晨光从窟窿眼漏进来,斜斜地照在那张坑坑洼洼的脸上。
铁柱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王麻子的脸——蜡黄的皮肤上布满疤痕,左耳缺了一角,嘴唇歪斜,一笑起来整张脸都扭曲变形,活脱脱像庙里画的恶鬼。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