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煌大陆,青州,临渊城。
时值深秋,天色将暮未暮,西边的残阳像一块冷却的赤铁,把云层烧成渐次灰暗的余烬。风从北方来,卷过城外的落枫林,捎来凛冬的初吻,穿过城门,沿着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一路呜咽。
长街最热闹的地段,醉仙楼的幌子在风中猎猎作响。三层木楼,飞檐斗拱,此刻正是华灯初上、食客盈门的时候。楼内人声鼎沸,酒香、菜香、汗味、脂粉气混杂成市井特有的暖浊气息,从敞开的门窗里溢出来,与街上渐起的寒意交锋。
后厨的烟火气更重。
灶火熊熊,映得半面墙壁通红。铁锅与铁勺碰撞的声响清脆密集,如同沙场点兵。掌勺的师傅姓陈,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子,光头上沁着油汗,脖颈上的毛巾早已湿透。他此刻正盯着眼前一口大锅,锅里热油滚沸,裹了面糊的鱼段滑入,“滋啦”一声爆响,白气蒸腾。
“澈儿!葱段!快!”
陈胖子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嗓子。
角落里,一个少年应声而动。他蹲在一个大木盆边,正在洗刷一堆沾满油污的碗碟。听到喊声,他慌忙站起身,手上还带着水渍,在围裙上胡乱抹了两把,转身奔向墙角的菜架。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量已近成人,但脊背习惯性地微微佝偻着,显得有些瑟缩。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袖子挽到肘部,露出两截还算结实的小臂。头发用一根草绳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他的脸庞线条干净,眉目清秀,若好好梳洗打扮,该是个俊朗模样。只是那双眼睛——那双本该清澈或锐利的眼睛,此刻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茫然与迟滞。
他叫云澈。醉仙楼里的人都叫他“澈儿”,或者,背着陈胖子的时候,叫他“痴儿”。
云澈手脚并不笨拙,甚至称得上利落。他很快找到了盛放葱段的竹篮,小心翼翼地捧过来,递到陈胖子手边。
“师傅,葱。”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润,但语调平直,缺乏起伏。
陈胖子接过,抓了一把撒入锅中,又是一阵爆响。“蒜瓣呢?愣着作甚!”
云澈“哦”了一声,转身又去寻。他的动作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像是个被设定了固定程序的木偶,接收指令,执行指令,绝不多做一分,也绝不少做半分。没有寻常少年该有的灵动,更没有身处喧嚣中心该有的紧张或兴奋。
旁边一个切墩的年轻伙计瞥了他一眼,嘴角撇了撇,压低声音对另一个烧火的杂役道:“瞧见没?跟个算盘珠子似的,拨一下动一下。陈师傅也是心善,这么个痴傻小子,养了十六年,还给留在后厨学手艺。”
烧火的杂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他黝黑的脸:“少说两句。陈师傅把他当亲儿子养,听见了有你好受。”
“亲儿子?”切墩伙计嗤笑,“亲儿子能是这样?十六岁了,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认字不超过一箩筐,修炼?更是门儿都没有。听说当年陈师傅在城外荒林捡到他时,就是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不哭不闹,身边连个纸条都没有,不是被爹娘嫌弃痴傻丢了才怪。”
他们的对话压得很低,但在嘈杂的后厨里,还是零星飘进了云澈的耳朵。他正在剥蒜,手指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些话是掠过耳边的风声,吹过便散了。只有那双略显空洞的眼睛深处,极深处,似有一缕微不可察的波澜荡开,旋即又被更深的沉寂淹没。
他并非完全听不懂。那些话,那些或怜悯、或嘲弄、或好奇的目光,十六年来,早已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大多数时候,他感觉自己像隔着一层厚重模糊的琉璃在看这个世界,声音朦胧,色彩黯淡,悲喜遥远。心里空落落的,没有来处,亦不知归途。
唯独在梦境里,那片虚无会偶尔被打破。
他时常梦见一片无垠的云海,浩渺翻腾,霞光万道。云海深处,似乎有一座岛屿的轮廓若隐若现,岛上朦朦胧胧,似有巨树的影子,枝条垂落如星河。每当此时,他心口的位置就会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像冬夜里将熄的炭火余温。还有一个极其模糊、断断续续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无尽的时空,在他意识最深处呢喃:
“……可能性……平衡……等待……”
每次梦醒,那暖意和呢喃便迅速消散,只留下更深的空洞和迷茫。他问过陈胖子,自己从哪里来。陈胖子总是用粗糙的大手揉乱他的头发,叹口气:“从老天爷那儿来!老子就是你的根,醉仙楼就是你的家,想那些作甚!好好学手艺,将来把这酒楼传给你,娶房媳妇,生个大胖小子,比什么都强!”
家。云澈看向灶火前陈胖子忙碌的背影,那被汗水浸透的衣衫,那中气十足的吆喝。这里确实是他的家。陈胖子脾气火爆,动辄打骂,但从未真正亏待过他。吃穿用度,虽不精细,却也周全。这份实实在在的烟火温暖,是他混沌世界里为数不多的锚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