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城的血腥气还没散尽。九颗人头挂在北门城楼,风干了三天,面目已经模糊。守城的老卒每日早晚各撒一次石灰,压那股腐臭味。城门口贴着郭荣的告示,墨字鲜红如血:“凡有检举私运禁物、通敌资敌者,赏钱十贯,隐而不报者同罪。”
真定城西的“赵记杂货铺”里,张琼拨着算盘,眼睛却盯着街面。这几日,保塞军的兵丁挨家挨户盘查商户,已经抓了十七八个“可疑人物”。他知道,郭荣这是在清洗——清洗和吴老六、和“山阴客”有关的一切痕迹。
“掌柜的,”扮作哑巴伙计的王顺从后院进来,比了几个手势:有两辆从沧州来的货车,在城东被扣了,货主是王记渔货的人。
张琼点点头。这是意料之中的。郭荣既然动了手,就不会只停在真定。沧州、深州那条线上的所有节点,都会被顺藤摸瓜。
问题是,郭荣会挖多深?
铺子门被推开,两个保塞军的军士进来。为首的是个队正,扫了一眼货架,目光落在张琼身上:“掌柜的,查账。”
张琼忙起身赔笑:“军爷请坐。阿成,上茶。”
王顺端来粗茶。队正没接,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按新规,所有商户需重新登记货品、往来、存货。你这铺子,主要做什么买卖?”
“回军爷,小本生意,卖些针线、陶碗、灯油。”张琼从柜台下拿出账本,“这是四月的账,请军爷过目。”
队正翻开,看得仔细。账是张琼提前做好的,干干净净,都是些零碎买卖,数额不大。看到第三页,队正忽然停住:“三月廿八,进货桐油两桶?”
“是,”张琼面不改色,“铺子夜里要点灯,桐油比菜油耐烧。军爷,这……不犯禁吧?”
“现在犯禁了。”队正合上账本,“从四月起,桐油列为特许经营货品,无文书不得买卖。你那两桶油,哪来的?”
“从城南油坊买的,有票据。”张琼从抽屉里找出张发黄的纸,上面盖着油坊的戳。
队正看了看,没再追问。他在册子上记了几笔,又问:“听说你前些日子,和沧州来的胡掌柜吃过饭?”
来了。张琼心中一凛,脸上却堆起更浓的笑:“军爷消息灵通。是有这么回事,胡掌柜做皮货生意,小人想从他那儿进些货,到晋阳卖。怎么,胡掌柜他……”
“他死了,”队正淡淡道,“前日在沧州城外,马车翻进沟里,人当场没了。”
张琼手一抖,算盘珠子哗啦响了几声。他稳住心神:“这……这真是……”
“沧州那边查了,是意外。”队正盯着他,“不过胡掌柜死前,和你吃过饭,还邀你合伙运货。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张琼擦汗,“但小人胆小,没敢答应。军爷,小人可是清清白白做生意的……”
“清白不清白,不是你说了算。”队正起身,“从今天起,你这铺子每三日向军营报备一次进货出货。还有,未经许可,不得离城。”
“是,是,小人明白。”
送走军士,张琼关上门,后背已经湿透。王顺比划着问:要不要撤?
张琼摇头。郭荣这是在敲山震虎,也是在做给朝廷看——看,我在真定查得多严。这个时候撤,反而显得心虚。
他走到后院,从水缸底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这几日搜集的情报:保塞军抓了哪些人、抄了哪些铺子、查获了什么货物。还有一份名单,是他根据吴老六那批货的线索,推测出的“山阴客”在河北的可能据点。
这些情报,得想办法送出去。
潞州州衙的户曹房里,算盘声响成一片。
十来个胥吏埋首在堆积如山的田契、租契、鱼鳞图册里,核对、誊抄、造册。窗外春光明媚,屋里却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和汗味。
卢文翰坐在主案后,面前摊着潞州十七家大族的田产总册。他是三天前从晋阳过来的,奉赵匡胤之命,协助潞州完成田亩清丈的后续文书工作——这是朝廷新政的关键一步,所有数据最终要汇总到汴梁三司。
一个老胥吏颤巍巍走过来,递上一卷册子:“卢参军,冯家的田亩数核对完了。实际丈量两千一百三十亩,旧册记载一千八百亩,隐田三百三十亩。按律,罚没一半,实罚一百六十五亩。这是新绘的鱼鳞图。”
卢文翰接过,展开。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田块的位置、形状、四至、亩数,像一片片鱼鳞。旁边附有详细文字:某处水田几亩几分,东至某沟,西至某路,南至某田,北至某坟。
“冯家认罚了吗?”他问。
“认了,”老胥吏道,“冯平亲自来按的手印。不过……他走时脸色很难看。”
卢文翰点头。他能想象。冯家三代积累,一朝被割去一百多亩上好水田,换谁都不甘心。但这就是新政——要么认罚,要么像冯昌一样掉脑袋。
“下一家。”他说。
下一个是刘家。刘家的家主刘秉忠亲自来了,五十多岁,穿着半旧的绸衫,脸上堆着笑,眼里却没什么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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