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河军械所的汽笛,是在腊月十七的子时停息的。
连续运转了九十七天的机器缓缓停摆,最后一批莫辛纳甘步枪从流水线上取下时,枪管还带着淬火的余温。第六营的士兵站在仓库外,呼吸在严寒中凝成白雾——他们大多是今秋才投奔的年轻汉子,有的来自被土匪洗劫的屯子,有的原是奉天城吃不上饭的苦力。
当枪托抵上肩窝的刹那,很多人手在抖。
不是怕,是烫。那胡桃木的温润触感,钢制机匣的冰凉质地,还有枪身上淡淡的枪油气味——这一切都在告诉他们: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草民,你是柳营的兵。
晨光初露时,柳子河演武场千二百人列阵。
六个营,每营二百。从第一营那些跟随白颖宇多年的老卒,到第六营这些刚刚学会拉枪栓的新兵,所有人肩上的步枪别无二致——深蓝烤漆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连成一片,像一道突然凝固的钢铁河流。刺刀尚未装上,但千二百个雪亮的刀座齐齐向前,已是森然如林。
白颖宇策马缓行,马蹄踏过冻土,发出闷雷般的声响。
他停在阵列中央,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抬起右手。
千二百支步枪同时举起,枪托砸在肩窝的闷响整齐划一。没有命令,没有口号,但这个动作本身,已是最重的誓言。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奉天城,东北商会联盟总号的铜匾刚刚挂上正阳街最气派的门楼。
匾额是黑底金字,落款处竟刻着十七家晋商、十三家徽商、九家浙商商帮的联名。这意味着,从山海关到黑龙江,从科尔沁草原到黄海之滨,这张以“通票”为血脉的商业网络,已真正成了气候。
账房先生拨着算盘,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三爷,上月通票流通量又增三成。如今在哈尔滨买皮货,商户认通票不认官银;在锦州兑粮草,咱们的票子比户部官票还硬三分。”
陈之安站在二楼窗前,望着楼下络绎不绝的马车——那些车上满载关东的药材、毛皮、粮谷,也满载着江南的布匹、江西的瓷器、广东的杂货。这些货物流转的每一道环节,都有柳营骑兵押送,都有联盟抽成的厘金。
那厘金不入总督衙门,直汇柳子河。
“赵敬之该坐不住了。”陈之安轻声道。
盛京总督府的书房里,地龙烧得燥热,赵敬之却觉得脊背发寒。
他面前摊着三份文书。第一份是军机处密电,字句含糊却意思明确:“东北商路关乎京饷,白某既能力保商路畅通,可酌情羁縻。”第二份是自家账房呈上的账目——奉天关税银连续三月骤减四成,因为大宗货物都走了联盟的“保税金道”。第三份最刺眼,是探子冒死送回的柳营兵力详报:六个整编营,全员俄式步枪,军械所月产二百杆且产能仍在提升,更别说那些藏在山坳里的训练场、马场、火药作坊……
“一千两百人……”赵敬之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半年前还只是三百人的护商队。”
幕僚垂手低语:“大人,这还不算依附的屯垦民壮。若真有事,白颖宇一声令下,拉起三五千人不是难事。更棘手的是,如今民间有谚:‘有事不找官,有难寻柳营’……”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通传:“大人,东北商会联盟陈之安求见,说是奉白颖宇之命,有要事相商。”
赵敬之瞳孔微缩。沉默良久,他整了整官服襟口:“让他进来。”
陈之安进门时带着一身寒气,青色绸缎马褂外罩着玄狐皮坎肩,手里捧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锦盒。行礼的动作标准得挑不出毛病,可那腰弯下去的弧度,却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底气。
“总督大人安好。”陈之安打开锦盒,“我家三爷得了一杆好枪,想着大人是懂兵之人,特命小的送来,请大人品鉴。”
锦盒内衬猩红绒布,一杆莫辛纳甘步枪静静卧着。枪身蓝钢如潭,胡桃木枪托纹理细腻,最刺目的是枪托侧面那行刻字——“敬赠总督大人赵公”,字迹遒劲,是白颖宇亲笔。
赵敬之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苍凉。
送礼送枪,古来罕见。这是示威,更是摊牌——枪我能造,也能送;我能用这枪保商路,自然也能用这枪做别的事。
“白会长……有心了。”赵敬之缓缓开口,“只是不知,白会长还有何指教?”
陈之安合上锦盒,声音依旧恭敬,却字字清晰:“三爷说,如今日俄在旅顺、辽阳陈兵数万,奉天看似平静,实则危如累卵。朝廷远在京城,鞭长莫及;大人虽有心保境,却苦于兵饷两缺。”
他稍稍前倾,压低声音:“柳营愿为大人分忧,入驻奉天,协防城防,护卫商路。只是……柳营弟兄们虽是保境安民的真心,终究名不正言不顺。长久下去,恐生流言,反伤大人清誉。”
话说透了。白颖宇要奉天城的驻防权,要一个朝廷认可的名分。
赵敬之看向窗外。总督府的飞檐外,奉天城的灰墙黑瓦在冬阳下沉默着。他想起上月军机处老友的密信:“敬之兄,朝廷如今内忧外患,东北但求安稳。白某若能镇守一方,便由他去。切记,勿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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