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谢头的警告像精确的定时炸弹,在第二天下午引爆。
团部保卫科的人来了。不是一两个,是整整四个,穿着笔挺的军便装,脸色和北大荒的天空一样沉。带队的姓郭,三十多岁,脸颊瘦削,眼睛像两粒冰碴子,看人的时候不带温度。他们身后跟着连队两个持枪的民兵,枪口虽然朝下,但那股肃杀的气场已经像无形的网,罩住了整个知青点。
连长和指导员陪同着,表情是公式化的严肃,但肖向东捕捉到连长眉头间一丝极快掠过的凝重。
没有事先通知,集合哨急促地吹响。所有知青被勒令在宿舍前空地上列队,女知青那边也同样。寒风刮过,人群鸦雀无声,只有棉袄被风鼓动的窸窣和压抑的咳嗽。
郭干事站在前面,手里拿着一个硬皮笔记本,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张年轻而紧张的面孔。他没说太多废话,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接上级指示,对各连队知识青年点进行思想动态和纪律检查。重点排查非组织学习活动、私藏违禁印刷品、传播错误言论等行为。希望大家端正态度,积极配合。”
“现在,以宿舍为单位,接受检查。所有人暂时留在此地。”
命令下达,民兵和保卫干事立刻分头行动,走向一排排土坯房宿舍。搜查开始了。
肖向东站在队伍中段,手指在棉袖里蜷缩,指尖冰凉。他的心跳得很稳,但胃部像坠着一块铁。地窖应该没问题了,他和李卫国、陈思北天亮前反复确认过。笔记卷藏在身上最隐秘处。书在泥坑里……
突然,一个冰冷的记忆碎片刺入脑海——香烟壳!
大概一周前,他在琢磨一个机械传动效率的问题,手边没有纸,顺手用抽完的“经济”烟壳背面,用铅笔头写了几行推导公式和一个小草图!后来……后来好像随手塞在炕席底下了?还是扔了?他记不清了!
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那几行字,在不懂的人眼里或许只是鬼画符,但在有心人、特别是懂点技术的人看来,那就是“不安心劳动、搞歪门邪道”的铁证!比书本更直接!
他强迫自己呼吸平稳,目光不经意地扫向自己宿舍的方向。赵大刚就站在他不远处,腰板挺得笔直,脸上甚至带着一种异样的、近乎亢奋的严肃,眼睛不时瞟向搜查人员,又飞快地扫过肖向东这边。
狗东西。肖向东心里骂了一句。赵大刚肯定盼着查出点什么。
时间在寒风中一秒一秒地煎熬。远处宿舍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柜门开合,被褥抖开的闷响,间或夹杂着保卫干事简短的喝问。每次有干事从某个宿舍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线牵着,紧紧跟随,试图从他们脸上读出吉凶。
终于,轮到肖向东他们宿舍了。郭干事亲自带人进去。肖向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努力回忆,香烟壳……到底是在炕席下,还是早就当垃圾扔了?如果是前者……他几乎能想象出郭干事用两根手指拈起那个油污的烟壳,眯眼查看上面的“鬼画符”的情景。
几分钟长得像一个世纪。李卫国和陈思北站在附近,脸色苍白,但都竭力保持着平静。王海柱则皱着眉,显然对这种阵势很不适应,嘴里低声嘟囔:“查啥呀这是……”
赵大刚却往前挪了半步,脖子伸着,生怕错过什么。
郭干事出来了,脸上没什么表情。一个民兵跟出来,手里拿着几本书——《毛选》普及本、一本旧的《赤脚医生手册》、还有一本缺了封皮的《青春之歌》——都是连队图书室借来的,合法合规。没看到烟壳。
肖向东微微松了口气,但不敢完全放松。或许烟壳真的扔了,或许被压在了更下面没被发现,或许……被同屋的谁不经意扫走了。
搜查继续。赵大刚的宿舍也被查了,同样没什么特别发现。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就在肖向东以为最危险的关卡已经过去时,郭干事在检查完所有宿舍后,并没有宣布结束。他走到空地中央,目光再次扫视全场,最后,落在了肖向东脸上。
“你,叫肖向东?”郭干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肖向东出列,立正。
“听说,你在连队搞了个‘扫盲班’,还带着人鼓捣农具改良?”郭干事翻着他的笔记本。
“报告首长,是响应连队号召,利用业余时间,帮助大家学习生产实用知识,也为提高生产效率想些办法。”肖向东回答得四平八稳,用词全是孙晓芸那篇报道里的基调。
“哦?业余时间?”郭干事抬了抬眼,“都学了些什么?改良了些什么?有记录吗?”
“主要是简单的读写算,用在记工分、量土地上。改良还在摸索,比如试着给拖拉机输油管加隔热,效果还在观察。记录……都是些零碎的想法,没正式记录。”肖向东斟酌着字句。
“零碎想法?”郭干事合上笔记本,“我听说,你们可不止是‘零碎’。有人反映,你们几个经常私下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看的写的,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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