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刚带来的小风波,像春日冻土上最后一场不合时宜的雪,虽然添了点堵,但在肖向东精准的应对下,很快便被更务实的春耕忙碌和日渐温暖的阳光融化了。赵大刚果然没能坚持多久,那些复杂的图纸和枯燥的绘图作业让他焦头烂额,在公开场合抱怨了几次“这东西有啥用”,渐渐也就不再那么“积极”地往隔间和连部跑了。他的“好学”形象,如同一个勉强吹起又迅速漏气的气球,瘪了下去。肖向东对此不发一言,只在夜校上提过一次“打基础要耐心”,便不再关注。
生活的重心重新回到土地、农具和那套在泥水下沉默、却在思维中愈发活跃的《丛书》上。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紧急事件,打破了连队相对平静的节奏,也让肖向东得以窥见那个一直安静存在于背景中的身影,内心截然不同的风景。
出事的是三排的一个天津知青,小魏。傍晚收工后突然腹痛,起初以为是吃坏了肚子,硬扛着。到了半夜,疼痛加剧,在炕上蜷成一团,冷汗浸透了棉袄,脸色惨白如纸。同屋的人慌了神,急忙去敲卫生所的门。
林美娟被叫醒,提着药箱匆匆赶去。初步检查,右下腹压痛、反跳痛明显,伴有低烧。她的心沉了下去——极有可能是急性阑尾炎,而且拖了时间,很可能已经化脓甚至穿孔。这里距离最近的县医院有几十公里崎岖颠簸的土路,夜里行车极其危险,但如果不立即送医,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马上送场部卫生院!准备车!”林美娟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一边指挥人去找连部要车,一边让其他人准备担架、棉被。
连长被从被窝里叫起,一听情况也急了,立刻派人去叫醒刘师傅,发动那辆老解放卡车。但车况和路况都让人揪心。
就在一片慌乱中,林美娟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在等待车辆的间隙,她让小魏保持特定体位,并迅速进行了一次更详细的腹部触诊,试图更准确地判断炎症范围和严重程度。同时,她让帮忙的人找来冰凉的井水浸湿毛巾,进行局部冷敷(她很清楚这只能缓解表面症状,争取时间),并准备好她手头最有效的抗生素和镇静剂,以备路上紧急使用。
肖向东是被隔壁宿舍的动静惊醒的。听说是急病,需要人手帮忙抬担架和照看,他立刻穿上衣服赶了过去。挤进人群时,正看到林美娟蹲在痛苦呻吟的小魏身旁。煤油灯的光线摇曳,映着她半边脸。她没有戴口罩(条件不允许),头发因为匆忙而有些散乱,但眼神锐利如手术刀,全神贯注地落在病人的腹部。她的手指按、压、松,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一种稳定的、探查性的力量,眉头微蹙,嘴唇抿紧,整个人的气息与周围慌乱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沉浸在一个只有她和病痛的绝对空间里。
那一瞬间,肖向东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碧薇。
不是容貌的相似,而是那种全神贯注、近乎神圣的、与某个复杂系统(无论是人体还是仪器)进行深度对话时散发出的光芒。碧薇在调试高精度光谱仪、观察微观结构时,就是这样的眼神——世界坍缩成目镜里的那一点光斑,所有杂念都被剥离,只剩下纯粹的观察、分析和求解。那是超越了性别、时代、甚至具体学科的,属于真正探索者的灵魂状态。
他从未想过,会在1976年北大荒一个昏暗的知青宿舍里,在一个女卫生员身上,再次看到这种光芒。它如此耀眼,又如此孤独。
“肖向东?过来搭把手!” 连长的喊声把他拉回现实。
卡车终于发动了,副驾驶位置被腾出来铺上厚厚的被褥。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疼得几乎虚脱的小魏抬上车。林美娟背着药箱,动作利落地爬上车厢,她需要一个相对平稳的环境随时观察和处置。连长看了看,又点名:“肖向东,李卫国,你们俩跟车!路上照应着点,听林大夫安排!”
卡车在漆黑的夜里颠簸前行,如同一艘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小船。车厢里,李卫国和另一个知青死死扶着担架,尽量减少颠簸。林美娟跪坐在旁边,一手搭着小魏的脉搏,另一只手时不时检查他的腹部紧张度和体温,眼神在昏暗的车厢里亮得惊人。她偶尔低声询问小魏的感觉,声音冷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肖向东靠在车厢挡板边,寒风吹得他脸颊生疼,但他的目光却无法从林美娟身上移开。她不再是那个沉默递来药包的影子,也不再是宣传栏前安静的旁听者。此刻,她是一个在极端条件下,凭借有限知识和巨大勇气,与死神争夺时间的战士。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偶尔掠过的车灯光芒中闪烁。
路程漫长而煎熬。小魏的情况一度出现波动,疼痛加剧,意识有些模糊。林美娟果断地给他注射了预备的镇静剂,并调整了他的体位,同时不断低声鼓励:“坚持住,就快到了,坚持住。”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定海神针,稳住了车厢里所有人的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