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预估不准呢?”周平忽然问。
孙腾苦笑:“若秋后实收少于预估,镇将府在行台那里便是‘虚报冒功’;若多于预估……倒也无妨,算作‘超额完成’。只是——”
“只是什么?”李世欢抬眼。
“只是行台和州府那帮老爷,会根据你今年的实收,来核定怀朔镇明年的‘军粮征额’。”孙腾叹了口气,“怀朔镇今年自产粮若是一万石,明年州府可能就只拨九千石漕粮。所以边镇的惯例是,往少了报,留有余地。”
李世欢把文书推回孙腾面前:“那孙大人觉得,咱们该报多少?”
孙腾没说话,手指在木桌上敲了敲,看向司马达:“司马先生,你核算的数字是多少?”
司马达迟疑了一下,看向李世欢。
“直说。”李世欢道。
“按目前播种的一千五百亩计算,”司马达翻动文书,“粟田八百亩,风调雨顺下,亩产约一石半,共一千二百石。麦田三百亩,亩产一石,共三百石。杂粮田四百亩,亩产难估,按半石算,共二百石。总计……一千七百石。”
“一千七百石……”孙腾喃喃重复,“两千多人,开垦三千亩地,就预估一千七百石?平均每亩不到六斗?”
“咱们种子不足,地是新垦的,肥力不够。”司马达解释,“这已经是往好了算。”
孙腾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李将军,你我相识一场,有些话,本官就直说了。”
“大人请讲。”
“这一千七百石,不能这么报。”孙腾的手指在文书上点了点,“你要真报这个数,段将军会怎么想?镇将府拨了种子、耕牛,让你安置两千流民,结果你预估的亩产连《北魏田令》里新垦地最低的‘亩产一石’都达不到?这会让人觉得,要么你李世欢无能,要么……你青石洼根本就没用心耕种。”
李世欢静静听着。
“但若往高了报呢?”孙腾继续说,“你报三千石、四千石,秋后万一收不上来,那就是欺瞒上官、虚报政绩。段将军最恨这个。去年有个戍主,为了讨赏,把产量预估报高了五成,结果秋后遭了蝗灾,连预估的一半都没收到。段将军一道军令,那人现在还在矿场服苦役。”
土屋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杜建忽然开口:“所以报多报少,都是死局?”
“倒也不是。”孙腾看向李世欢,“李将军,你可知为何每年预估,都是‘惯例’,却又人人头疼?”
李世欢摇头。
“因为,你报的数,不光是数字,还是态度。你报得低,显得踏实稳重,但也显得平庸无能。你报得高,显得雄心勃勃,但也显得浮躁冒进。关键不在于数字本身,而在于……秋后你能不能圆回来。”
“大人的意思是……”
“你要让段将军觉得,你报得谨慎,但实际能做得好。”孙腾身子前倾,“比如,你预估一千七百石,但秋后收了两千五百石,这就是‘远超预期’,是大功。但如果你预估两千五百石,秋后只收了两千石,那就是‘未达预期’,是过错。”
“所以,该往低了报。”
“低,但不能太低。一千七百石是底线,不能报。依我看……可以报两千石。这个数,比你的实际测算高一些,显得你有信心;但又比真正可能的上限低,留出了余地。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如果秋后真能收两千五百石,你就在‘预期’之上多出了五百石。这五百石,就是你的‘余地’。你可以用它来打点上下,巩固营盘,甚至……私下分给流民。”
李世欢想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孙大人,”他说,“您来青石洼一个月,变了。”
孙腾一愣:“何处变了?”
“一个月前,您只会说‘朝廷法度’、‘镇将威严’。现在,您会算账了。”
孙腾随即叹道:“本官这个监营使,若连账都算不明白,怕是早被这青石洼的尘土埋了。”
“那就报两千石。”李世欢拍板。
“不过……”孙腾又露出难色,“这文书上去,户曹那关不好过。户曹参军张铭,是段将军的心腹幕僚,这人精明刻薄,最爱抠数字。他看到青石洼垦田三千亩,却只预估两千石,必定会质疑。”
“他会如何质疑?”
“他会说,按《北魏田令》,新垦田亩产额定一石。三千亩,就该估三千石。你只估两千石,要么是地没垦到位,要么是种没播足,要么……就是你李世欢懈怠公务、敷衍了事。”
李世欢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他问:“张参军可曾来过北地田间?”
孙腾一愣:“他是文官,常年待在怀朔城里,最远就到过镇将府旗下的几个官庄。”
“那他可知,新垦生地,头三年根本达不到额定产量?”
“他知,但……”孙腾摇头,“官府文书,只认章程。”
李世欢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