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长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陶杯杯沿。暖阁内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呜咽。
良久,段长才缓缓开口:“你看人准。李世欢此人,心有沟壑,不甘人下。他所求,绝非仅仅是一个青石洼戍主,一块安身立命之地。”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意味:“这样的人,用好了,是把锋利的快刀,能劈荆斩棘。用不好……也可能伤及自身。”
司马子如心中一凛,谨慎道:“明公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段长坐直身体,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他太会抓机会了。战马、人口,这些都是实力,是扎扎实实的实力。他借着巡防的由头,光明正大练兵、缴获;借着安置流民的名目,悄无声息地扩充人手、夯实根基。每一步,都让人挑不出大错。可每一步,都在壮大他自己。”
他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转动:“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次,幕僚没有立刻回答。他仔细审视着段长的表情,揣摩着话中的深意。他知道,镇将心中已有定见,此刻发问,或许是想听到不同的声音,或许……只是需要有人来印证他的判断。
“明公,”幕僚斟酌着字句,“卑职以为,李世欢所求,或许正如您所说,是一份前程。他行事用阳谋,战果如实上报,流民登记造册,账目清晰可查……这些,固然是为了不留把柄,但或许,也是向明公示诚:他无意逾越,他的一切所为,最终功绩归于明公,他只想在明公麾下,谋一个更好的位置。”
段长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指尖那枚棋子“嗒”一声按在棋枰一角。这一子落得有些突兀,并非当前局面的急所,却隐隐有切断白棋大龙联络的意味。
段长忽然笑了,“你饱读诗书,精通律令,告诉我,规矩是什么?”
幕僚一怔。
段长不等他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规矩,是活的。是上位者根据需要,随时可以解释、可以变通、可以搁置的东西。”他的语气变得低沉,“并州刚来的文书,你我都看过了。今冬各镇上报,冻毙士卒逾千!这还只是报了上来的数字。实际呢?怕是只多不少。”
他的手指敲了敲棋枰边缘:“可朝廷的回复是什么?‘边镇苦寒,将士忠勇可嘉。然国库空虚,各方用度浩繁,拟于来年春饷,削减三成,以纾国用。’”
幕僚默然。那份文书他自然看过,言辞冠冕堂皇,背后的冷酷却让人心底发寒。削减三成春饷,意味着本就艰难维持的边镇,开春后将面临更严重的粮饷短缺,可能引发更多的逃亡、饥馑,甚至……兵变。
“规矩告诉我,”段长的声音冰冷,“我是怀朔镇将,手下几万张嘴要吃饭,要穿衣,要军械守城。朝廷不给,我就得自己想办法去弄。否则,饿死的士卒会变成厉鬼,活着的……会变成暴徒。”
他抬起眼,“你说,我这怀朔镇,如今最‘有办法’的,是谁?”
幕僚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他明白了段长绕了这么大一圈,最终指向何处。
“明公是说……青石洼?”他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
“青石洼去年丰收,存粮本就有余。”段长的语气恢复了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今冬他们主动巡防,战果上报,缴获归公,看似消耗,实则……省下了多少原本该由镇城拨付的巡防粮草、犒赏?他们以工代赈养活流民,那些劳役成果,最终增强了青石洼的营防,省下了未来可能的建设费用。此消彼长之下,他这个‘典范’,不该为怀朔分忧吗?”
司马子如心中暗惊。他早已料到镇将会对青石洼有所动作,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借粮?而且是五百石?这几乎是青石洼现存粮食的一半!李世欢会作何反应?
“明公,”幕僚试图委婉劝阻,“李世欢固然需为怀朔分忧,但五百石……是否太多?青石洼虽有余粮,但也要支撑到明年夏收,更有数百流民嗷嗷待哺。若一次抽调过多,恐伤其根本,反而不美。是否……先少借一些,以观后效?”
段长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让幕僚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你还是书生意气。”段长摇头,语气却不容置疑,“我知道五百石不是小数。但正因为它不是小数,才能显出分量。我不仅要粮食,更要他李世欢一个态度。他不是要前程吗?我给他个虚衔。”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他会肯的。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我能给他的,也能收回来。他那身官服,青石洼那片地,营里那些粮草军械,甚至他刚刚攒起来的那点人马声望……哪一样,离得开我这个镇将的认可和庇护?”
幕僚哑口无言。他深知段长所言非虚。在边镇这套体系中,上级对下级的掌控是绝对的。李世欢的所有努力和积累,在镇将的权威面前,确实脆弱不堪。拒绝,意味着对抗,后果不堪设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