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我们‘有’。因为我们看起来‘听话’。因为我们还想活下去。”
营门前,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流民棚区隐约传来的孩童啼哭。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戍主。看着他平静下汹涌的怒火,看着他恭顺下不屈的脊梁。一种混合着绝望、愤怒,以及某种被点燃的东西,在沉默中滋生、蔓延。
李世欢不再多说,转身,当先向营内走去。
“司马达,周平,侯二,随我来。
土屋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目光和声音。
四人围坐,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侯二依旧愤愤不平,胸膛起伏。司马达脸色灰败,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周平则紧抿着嘴唇,目光沉郁。
李世欢将那份暗花笺文书随手扔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将军,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侯二嘶声道,“咱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凭什么他说拿走就拿走?”
“凭他是镇将。”李世欢淡淡道,“凭他官大。凭他手握怀朔镇的兵权,能定我们的生死。这就是办法。”
“可这也太……”
“太不讲理?太欺负人?”李世欢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侯二,边镇什么时候讲过理?谁的官大,谁就是理。今天,段将军的官比我们大,所以他说的,就是理。我们只能认。”
司马达长长叹了口气:“将军所言甚是。如今之势,抗拒是死路一条。唯有如数交出粮食,或许还能争取一线喘息之机。只是……五百石一出,营中存粮立刻捉襟见肘。流民的口粮标准,怕是要再降。士卒的日常配给,恐怕也得削减。若再有意外……”
“没有意外。”李世欢斩钉截铁道,“从现在起,到夏收,青石洼不能再有任何‘意外’。司马达,你重新核算口粮配给,在保证最低生存线的前提下,能省则省,不能引发大规模怨愤。我们要让人看到,我们确实艰难,但还在努力维持。”
“是。”司马达点头。
“周平,”李世欢转向他,“营防要外松内紧。从今天起,增加暗哨,尤其是通往镇城和其他戍堡的方向。任何外来人员,哪怕是一只商队,都要严密监控。内部,也要留意士卒情绪,防止有人因粮饷削减而心生怨怼,被人利用。非常时期,宁可谨慎过头。”
“明白。”周平沉声应道。
“侯二,”李世欢最后看向这个最直率的部下,“我知道你憋屈。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你的火气,可以带到训练场上去,给我往死里操练!但对外,尤其是对镇城可能来的任何人,必须给我把脾气收起来!能做到吗?”
侯二梗着脖子,眼睛通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能!”
“好。”李世欢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文书,“粮食,我会亲自带人押送。侯二,你挑二十个最稳重的兄弟随行。周平,营防就交给你了。”
安排完这些,李世欢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子玉,”他忽然开口,用的是司马达的字,语气也变得不同,少了刚才的决断,多了些深沉的思虑,“从今天起,我们的账,要变一变了。”
司马达抬起头,不解。
“明账,继续做。给段将军看,给任何可能来查账的人看。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显示我们如何艰难维持,如何省吃俭用,如何忠心任事。”李世欢缓缓道,“但暗账,从今天开始,要做另一本。”
“另一本?”司马达心中一动。
“记录真实。”李世欢的目光锐利起来,“真实消耗,真实存量,真实的人员变动,真实的缴获所得……所有不能放在明面上的东西,都要在这本暗账上记清楚。包括今天这五百石粮食,怎么运出去的,谁经的手,走了哪条路,到了镇城哪个粮仓,接收的人是谁……所有细节,能记多少记多少。”
司马达立刻明白了李世欢的用意。明账是盾牌,是给上头看的表演。暗账是底牌,是记录真相、也是记录罪证的铁卷。有了这本暗账,将来若真到了撕破脸皮的那一天,这就是武器。
“还有,”李世欢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派人出去。不要用营里熟悉的面孔,找可靠又不起眼的人,分批走。”
“去哪里?做什么?”司马达问。
“去并州。去洛阳。”李世欢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打听打听,朝廷今年,到底是个什么风向。度支是不是真的如此艰难?削减边镇春饷三成的消息,究竟到了哪一步?朝廷里,那些大人物们,如今在争什么,斗什么?”
他顿了顿,补充道:“也听听市井流言。尤其是关于各地灾荒,还有……边镇动向的。不要怕花钱,但一定要小心,消息要真,人要安全。”
司马达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我明白了。此事我会亲自安排,挑选绝对可靠之人。”
他知道,将军这是不再将目光仅仅局限于怀朔镇这一隅之地了。
会议结束,司马达三人各自领命而去,分头准备。
土屋内,又只剩下李世欢一人。
他独自坐在油灯下,久久未动。
五百石粮食……
那是他和营中将士、流民们,用汗水甚至鲜血换来的果实,是度过青黄不接时节的保障,是活下去的希望。
而现在,要被拿走了。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用一纸轻飘飘的“命令”。
愤怒吗?
当然。那愤怒像火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但愤怒没用。愤怒只会让人失去理智,做出愚蠢的决定,然后死得更快。
他需要的是冷静,是计算。
五百石粮食,是一个信号,一次试探,也是一次实实在在的削弱。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李世欢:你的实力增长,必须在我的掌控之内。我允许你强壮,但强壮到一定程度,就必须放血。
而自己,能拒绝吗?
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那么,就只能接受,并且……记住。
记住这种被掠夺的感觉,记住这种仰人鼻息、生死操于他人之手的屈辱。
他将那份文书慢慢卷起,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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