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李世欢睁开眼。
“嗯,是个老头,自称是从北边草原过来的,会说汉话。这两天在营地里转悠,有些军户家属,尤其是女人,偷偷找他……问卜。”司马达的语气有些复杂,“问前程,问生死,问这苦日子什么时候到头。”
萨满。北方草原和边地胡汉杂居处常见的巫师,自称能通神鬼,占卜吉凶,驱邪治病。朝廷明面上禁止“淫祀”,但在这种天高皇帝远的边镇,尤其是人心惶惶的时候,这种原始的信仰很容易找到土壤。
“他说了什么?”李世欢问。
“我让人偷偷听了些。”司马达的声音压得更低,“说的都是些模棱两可、但又很能戳中人心的谶语。什么‘黑云压城,星月无光’,‘贵人蒙尘,小人得志’……还有一句,传得最广,也最……邪性。”
“什么?”
司马达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字一顿:“黑水倒流,金乌西坠,草原子弟当主沉浮。”
李世欢眉头猛地皱紧。
黑水?指的是黄河,还是北方的某条河?倒流……金乌是太阳,西坠……草原子弟,这分明指的是他们这些出身北镇、有胡族血统的武人!
这话听起来像是谶纬预言,但仔细品,却充满了不祥的颠覆意味。山河倒转,日月倾颓,最后是“草原子弟”来主宰命运。
“这话……从哪里传出来的?真是那萨满说的?”李世欢盯着司马达。
“应该是。好些人都听到了,有军户婆娘去问自家男人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那老萨满跳了一阵神,突然就尖声说了这么几句,然后就说天机不可泄露,再也不肯多言。”司马达忧心忡忡,“将军,这话要是传开了,恐怕……会生出祸端啊。”
何止是祸端。这话简直就是往已经冒烟的火药堆里扔火星。
“那萨满人在哪儿?”
“现在应该在营地西头,老孙家的窝棚附近,围着不少人。”
李世欢转身进屋,拿起挂在墙上的刀:“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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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地西头,靠近流民聚集区的地方,一片相对干燥的高地上,果然围了二三十人。大多是衣衫褴褛的妇人,也有几个面色愁苦的老卒。人群中央,一个身穿色彩斑驳、缀满羽毛和兽骨饰物的老者,正闭目盘坐在地上,面前摆着几块颜色奇异的石头和一根兽骨。
老者很瘦,脸上皱纹深如刀刻,花白的头发编成许多细辫,上面系着小小的铜铃和彩色布条。他嘴唇翕动,念念有词,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围观的人屏息静气,眼神里混合着敬畏、期待和绝望。
李世欢和司马达没有靠得太近,站在人群外围一棵半枯的树下看着。
过了一会儿,老萨满停止念诵,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睛浑浊,但偶尔闪过一点精光。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拨弄了几下面前的石头,又拿起兽骨看了看纹理。
一个中年妇人噗通跪下,连连磕头:“大仙,求您给指条明路吧!我家男人在烽燧上,两个月没音讯了,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老萨满看了她一会儿,又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空,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穿透力:“北风卷地,孤雁难归。然则……风息之后,或有新枝。”
妇人似懂非懂,还想再问,老萨满却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接着又有人上前,问田里的庄稼还有没有救,问逃荒失散的亲人还能不能找到,问自己久治不愈的病痛何时能好。老萨满的回答大多含糊,但总在绝望中留一丝微弱的、难以捉摸的“希望”。
就在李世欢以为这不过是一个老江湖利用人心脆弱混口饭吃的把戏时,一个年轻的军士挤到了前面。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色蜡黄,眼神里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躁动。
“大仙!”年轻军士的声音有些嘶哑,“俺不问个人祸福!俺就问一句:这朝廷,这世道,什么时候能变一变?难道咱们边镇的人,就活该被当成野草,任由风吹雨打,自生自灭吗?!”
这话问得尖锐,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老萨满身上。
老萨满身体似乎微微震了一下。他慢慢睁开眼,浑浊的眼珠盯着年轻军士,看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然后,他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臂开始不自然地舞动,身上的铜铃和骨饰哗啦啦作响。他的头高高仰起,翻着眼白,嘴角流出白沫,整个人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
“来了!神附体了!”人群中有人低呼,带着恐惧和兴奋。
老萨满的舞动越来越剧烈,忽然,他尖啸一声,那声音完全不似老人,高亢而凄厉,直刺耳膜:
“黑水倒流——金乌西坠——”
他猛地停下动作,僵直地站着,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转,空洞的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然后用一种混合着胡语和汉话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腔调,嘶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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