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今斋的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
楚宁独自站在浩瀚书海与故纸堆中,一时有些恍惚。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防蛀药材的微辛,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属于时间的寂静。窗外松涛阵阵,更衬得室内幽深。
她没有立刻开始整理,而是先静静环视。书架高耸,分类似乎遵循着某种规律,经史子集井然有序,但更多是堆积在角落、桌案、甚至地上的卷帙,显得有些杂乱。紫檀木大书案上,除了昨日见过的西北舆图,还散落着几本翻开的奏折副本、地方志和笔记。多宝格上的地球仪擦拭得一尘不染,旁边却放着一个蒙尘的浑仪模型。
这里,是康熙思维的延伸,是他处理最核心、最隐秘事务的一隅。允许她进入,本身就是一种极不寻常的信号。压力如山,但楚宁深吸一口气,将纷杂念头压下。事已至此,唯有向前。
她给自己定下规矩:先熟悉整体,再分区域整理;不动任何看似正在使用或位置特殊的物品;所有移动、归类、记录,都需在自制的小册子上留痕,以备查验。
从离书案最远的角落开始。那里堆着数十个樟木箱和锦盒,大多锁着,少数敞开,露出里面发黄的卷轴或线装书。她小心打开一个未锁的锦盒,里面是一叠用绸布包裹的……前朝宫廷画师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摹本,上面有拉丁文注释和后来添加的满汉文标注,墨色新旧不一,显然是康熙本人或近臣研究时留下的笔迹。图边缘有些破损,但整体保存尚可。
楚宁心中微震,小心取出,平铺在旁侧一张空置的长条案上,用镇纸压好。她注意到,在欧罗巴、亚美利加等区域,除了地理标注,还有一些细小的满文批注,似乎涉及物产、海船、教派等信息。这让她对康熙的世界眼光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整整三天,楚宁的生活变成了两点一线:清晨至午后在茶房当值,谨守本分;下午则一头扎进涵今斋,与故纸灰尘为伴。她像一只谨慎的工蚁,一点点梳理着这片知识的迷宫。
她发现了被虫蛀的《永乐大典》残卷,与库房那半部恰好能部分衔接;找到了顺治朝甚至更早的钦天监观测记录;整理出大量地方官员上呈的风土人情图说、河工水利详图;甚至还有不少西洋传教士进献的数学、天文、地理着作的译本,上面不乏康熙朱笔的圈点疑问。
工作量巨大,但楚宁甘之如饴。这是了解这个时代最真实、最立体面貌的绝佳窗口。她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信息,同时严格恪守着“整理者”的本分,只记录分类、保存状况、内容概要,绝不妄加评论,更不去深入探究那些明显涉及敏感时政的奏议副本。
她将整理出的概要,按“舆地天文”、“经史典籍”、“政务纪要”、“西学杂纂”等大类,每三日简明扼要地誊写在一张素笺上,通过梁九功呈给康熙。第一次呈报时,梁九功只扫了一眼,淡淡说了句“万岁爷知道了”。第二次,康熙没有直接反馈,但梁九功传话,让她将“政务纪要”里关于康熙二十年前后治河方略争议的几份旧议,单独摘录出来。
这看似简单的吩咐,却让楚宁心头一跳。这意味着,康熙不仅看了她的概要,还从中抓取了具体关注点。他是在考验她的归纳能力,还是在借她的手重新梳理某个历史议题?
这日午后,她正在整理一箱明显是个人收藏的笔记杂录,字迹颇为熟悉,似乎是康熙青年时代的手书,内容庞杂,涉及读书心得、观星记录、对历代帝王得失的点评,甚至还有一些算术习题和药方草稿。其中一页,夹着一片早已干枯的枫叶,叶脉上以极小字体写着一句诗:“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字迹清峻,与旁边批注的帝王笔法略有不同。
楚宁正凝神辨认那诗句旁的细小批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少年清朗的嗓音。
“四哥,你说皇阿玛这儿真藏了那么多西洋玩意儿?我得瞧瞧那个会报时的自鸣钟是不是在这儿……”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胤祥探进头来,看到楚宁,愣了一下。紧随其后的胤禛也出现在门口,目光扫过室内和正在案前起身的楚宁,神色平静。
“奴才给四阿哥、十三阿哥请安。”楚宁连忙行礼。
“是你啊。”胤祥显然认出了她是那日奉茶的宫女,也是皇阿玛前几日问话的那个,好奇地走进来,“你在这儿做什么呢?整理书?”他打量着摊开满桌的旧籍和楚宁手边的记录册。
“回十三阿哥,奴才奉旨整理此处旧籍。”楚宁垂首答道。
胤禛迈步进来,目光并未在楚宁身上多停留,而是看向了长条案上铺开的《坤舆万国全图》,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原来是你在做此事。”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走到地球仪旁,轻轻转动了一下,“皇阿玛前几日提及,欲重新校订一些旧舆图,尤其是边地细节。”
楚宁心中微动,不知该如何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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