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抱走那摞“无用杂书”后,涵今斋仿佛又恢复了往日那种被时光凝固的静谧。但楚宁的心却无法再真正平静下来。梁九功那句“起于青萍之末”的警示,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久久不散。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剩下的故纸堆,但效率明显低了。那些曾经让她着迷的文字舆图,此刻却仿佛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每一个前朝的案例,都可能映照今朝的暗疾;每一处地理的标注,都可能牵连边疆的战乱。
这日午后,她正在归拢一批关于礼制典仪的旧档,门外传来脚步声。进来的是胤祥,他今日独自一人,穿着绛紫色骑射装束,额角还带着薄汗,显然刚练完布库或骑射,眉眼间跳动着少年人特有的鲜活气。
“给十三阿哥请安。”楚宁放下手中书册。
“免了免了。”胤祥挥挥手,好奇地打量着书斋,“四哥说你这儿书多,还有些稀奇古怪的西洋玩意儿,我练完功夫顺道过来瞧瞧。”他走到地球仪旁,饶有兴致地转动起来,“这东西真能转?上面画的跟我们舆图上的不太一样啊。”
“回十三阿哥,这是西洋人绘制的天下全图,与我们惯用的画法不同。”楚宁解释道。
胤祥盯着上面欧罗巴、亚美利加的古怪名称和形状,啧啧称奇:“皇阿玛书房里也有一个,不过不常让我们碰。你说,这些红毛夷人,漂洋过海来看咱们,就为了传教和做生意?他们那儿,真的没有皇帝,是国王和议会管事?”
这个问题带着胤祥特有的直率和对未知的好奇。楚宁斟酌道:“奴才也只是从书上看到一鳞半爪。听闻西洋诸国,制度与我朝确然大不相同。其技艺器物,如自鸣钟、千里镜,也有独到之处。”
“独到之处……”胤祥摸了摸下巴,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我跟你说,我前儿个听侍卫们嚼舌头,说是北边罗刹人最近不太安分,在黑龙江那边又偷偷摸摸建哨所,还跟咱们的边民起了冲突。皇阿玛为了这事儿,怕是又要费神。”
楚宁心中一凛。胤祥的消息印证了南书房那日的猜测,北境情势果然在恶化。胤祥能听到这些,说明此事在侍卫层面已有议论,或许冲突比想象中更频繁。
“这等军国大事,奴才不敢妄言。”楚宁谨慎道。
“我知道,规矩嘛。”胤祥耸耸肩,却没太在意,他的注意力又被书架上一柄装饰用的西洋短剑吸引过去。把玩了一会儿,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看向楚宁,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对了,乌苏里……是叫宁楚对吧?上次在御花园,多亏了你。十八弟如今见了奶饽饽都躲着走,乳母们都说,那天真是险极了。”
“奴才只是侥幸。”楚宁垂眸。
“不是侥幸。”胤祥摇摇头,少年清亮的眼睛里透着真诚,“当时我都吓懵了,你冲上去那几下,又快又稳。常听人说‘急智’,那日才算真见着了。后来皇阿玛把你调来御前,我就觉得,你肯定不一般。”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低,“在这宫里,有本事是好事,可也得当心。有些人……见不得别人好,尤其是你这样的。”
这已是极为直白的提醒了。楚宁抬眼,对上胤祥清澈的目光,心中微暖:“谢十三阿哥提点,奴才铭记。”
胤祥咧嘴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那点故作的成熟瞬间被少年的明朗取代:“我就是顺嘴一说。你忙吧,我再去别处转转。”他说着,摆摆手,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胤祥的到来和那番话,让楚宁紧绷的心弦稍微松弛了些。至少,在这步步惊心的宫廷里,还有这样一份不掺杂太多利益的、纯粹的善意。
她重新坐下,拿起下一本待整理的册子。这是一本装帧普通的《内务府广储司杂项出入纪要》,记录的是康熙三十五年至三十八年宫内一些非重要物资的领用、损耗情况,枯燥繁琐。她快速翻阅着,打算将其归入“杂项旧档”。
然而,翻到某一页时,她的目光凝住了。
那一页记录的是“康熙三十七年八月,慈宁宫花园修缮工程杂项支取”。下面罗列着石灰、青砖、麻刀、木料等寻常物料,数量金额都微不足道。但在最下面,有一行不起眼的补充记录:“另,因掘基见异罐,临时增调西域进贡秘制防虫药粉三斤,并特制樟木密封箱一只,已由养心殿造办处直接拨付,不在此列支银。”
楚宁的呼吸微微屏住。
“掘基见异罐”——这指的无疑就是蓝布笔记中记载的,在慈宁宫花园基座下发现的那个装有“天命通宝”和谶纬残文的陶罐!
记录证实了此事。但更关键的是后续处理:动用了西域进贡的秘制药粉和养心殿造办处的特制密封箱。西域药粉常用于保存珍贵古籍、防止虫蛀霉变;养心殿造办处是直属皇帝、负责制作御用珍玩和特殊器物的机构。用这两样东西来处理一个“前朝旧罐”,规格之高,远超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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