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茶房无人安枕。
雨雪敲窗的细碎声响,此刻听来如同无数窃窃私语,又像不安的心跳。黑暗中,隐约能听到其他宫女压抑的啜泣和辗转反侧。常嬷嬷的铺位空着——她被梁九功叫走,至今未归。
楚宁睁眼躺着,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白日所见:那队冰冷的人马,春杏惊恐的低语,还有空气中那股混合了檀香与灰尘的怪异气息。良妃卫氏,八阿哥胤禩的生母,一个在史书和宫廷传闻中都颇为低调、以谨慎温和着称的妃子,为何会突然招致慎刑司围宫?
厌胜?私通外官?无论哪一项,都足以将一位妃嫔甚至其皇子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时机如此微妙——正值北境不宁、太子用度引发康熙不满、朝野暗流涌动之际。
这绝非巧合。
楚宁仿佛能听到,这寂静雨夜之下,庞大宫廷机器某些隐秘齿轮开始加速咬合的嘎吱声。而她,已被无形的力量,推到了可以窥见这机器一角的观察孔前。
寅时初刻,常嬷嬷回来了。她脸色灰败,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脚步有些虚浮,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她没有惊动任何人,默默走到自己铺位前坐下,望着窗外依旧漆黑的雨夜,眼神空洞。
楚宁和春杏几乎同时起身,轻手轻脚地凑过去。
“嬷嬷……”春杏声音发颤。
常嬷嬷缓缓转过头,看了她们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切的恐惧。“都……没事了。”她声音沙哑,“良主子那边……是误会。已经……查清了。”
“查清了?”春杏眼中燃起一丝希望,“那慎刑司的人……”
“撤了。”常嬷嬷打断她,语气陡然严厉,“这事儿,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提,不许打听,更不许外传!听见没有?!”她的目光扫过已经被惊醒、纷纷坐起的其他宫女,最终落在楚宁脸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尤其是你们这些在御前走动,或者在……其他地方当差的,管好自己的嘴和耳朵!若是有一丝风声从咱们这儿漏出去,所有人都得掉脑袋!”
众人噤若寒蝉,连连点头。
楚宁却从常嬷嬷那过于严厉的警告和闪烁的眼神中,读出了截然不同的信息。“查清了”?“误会”?若真是轻易查清的误会,慎刑司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深夜围宫?常嬷嬷又何必恐惧至此?这更像是某种“盖棺定论”,为了迅速平息事态、防止流言扩散而强行画下的句号。真相,恐怕已被更深地掩埋。
早膳时,气氛依旧凝重。送来的膳食比平日简陋了些,连米粥都似乎稀薄了。往来传递食盒的太监个个噤口不言,眼神躲闪。整个乾清宫区域,都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压抑薄冰之下。
楚宁在茶房当值,格外小心。来取茶水的各宫太监宫女,交换眼神时都带着心照不宣的紧张和探究。偶尔有低语飘过:“西边……没事了吧?”“谁知道呢,听说八阿哥昨夜在宫外府邸跪了一宿,求见皇上……”“嘘!找死啊!”
八阿哥胤禩跪求觐见被拒?楚宁心中一沉。这说明康熙对此事的态度,绝非“误会”那么简单。这是在敲打,甚至是警告。
午后,雨雪渐止,但天色依旧阴沉。楚宁依例前往涵今斋。走在湿滑的宫道上,她感觉四周的侍卫似乎比往日更多,目光也更显警惕。连檐角滴落的残雪化水声,都显得格外清晰,敲在人心上。
涵今斋内一切如旧,仿佛外界的波澜从未波及这片书的海洋。但楚宁今日却难以沉浸。她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被雨雪洗刷得格外冷硬的琉璃瓦,心头那股不安愈发浓重。
她定了定神,走到书架前,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存放前朝旧档和宫廷杂记的区域。良妃之事,让她对“厌胜”、“巫蛊”这类宫廷最忌讳、最阴毒的手段格外敏感。她想起之前整理时,似乎瞥见过某本前朝笔记里,记载过类似的事件。
她凭着记忆寻找,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一本纸张脆黄、封面残破的《万历野获编补遗》,里面多是搜罗的前朝宫闱秘闻、民间异事。她小心翻阅,果然找到几处记载嘉靖、万历朝后宫利用厌胜之术互相倾轧的案例,过程、结果皆触目惊心,涉事者无一善终。
正当她看得脊背发凉时,书页间滑落一张极薄的、对折的笺纸。她拾起展开,上面并非印刷,而是用极细的墨笔抄录的一段话,字迹清秀工整:
“上怒,究巫蛊事,牵连甚广。有宫人密告某妃阁中藏木偶,刺针书讳。搜之,果得于梁上漆盒。妃辩称构陷,然物证凿凿,上意难回。妃废,族亦受累。然,后三载,告密宫人私逃,于京郊庵堂暴毙,怀中藏血书,自陈受人胁迫,伪造证物,真偶早焚。事乃大白,然逝者已矣,沉冤莫雪。噫,深宫似海,冤孽如织,真伪迷离,人心叵测。慎之,戒之。”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但从纸张墨迹和记述口气看,应是本朝某位知晓内情、或对历史深有感触之人所录,夹在此处。其所记前朝旧案,与今日良妃之事,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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