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设在陈府正厅。
八仙桌换了张更大的梨花木圆桌,能坐十二人,此刻却只设了六席。主位空着,左右各三客。楚宁被引到左侧末席,与主位隔了两个座位。她扫了一眼席面——官窑青瓷碟,银镶象牙箸,菜式是精致的杭帮菜,但每道分量都少得仅够一箸。
这不是接风宴,是试探宴。
“宁姑娘,这位是织造局的冯掌案。”陈启明引荐右手首座的中年人。冯掌案五十上下,面白微胖,穿着石青绸袍,腰间悬着一枚羊脂玉牌——织造局正七品内官的标识。
楚宁起身行礼,冯掌案只是略抬了抬手,眼皮都没全掀:“坐罢。陈掌柜说,姑娘对织造事务有些见解?”
“不敢称见解,只是略读过几本杂书。”楚宁垂眼坐下。
“哦?都读过什么书?”冯掌案夹了一筷龙井虾仁,状似随意地问。
“《天工开物》《蚕书》《梓人遗制》之类。”
冯掌案筷子顿了顿:“《梓人遗制》是元代的木工专着,与织造何干?”
“书中‘织机图说’一卷,详述了提花机的构造原理。”楚宁声音平稳,“万历年间苏州改造的‘花楼机’,便是据此改良。如今江宁织造局用的,应该是康熙二十六年重订的‘双绉机’制式。”
席间静了一瞬。
陈启明打圆场似的笑起来:“宁姑娘果然博闻。冯大人,您看,我就说这位不是寻常女先生。”
冯掌案深深看了楚宁一眼,这次终于正眼打量她:“姑娘师承何人?”
“家学。”楚宁避开话锋,“先父曾在苏州经营过绸缎生意,可惜早年败落了。”
“苏州……”冯掌案若有所思,“苏州织造李煦李大人,姑娘可听说过?”
“久闻大名。”楚宁端起茶盏,“听说李大人擅画墨竹,去岁还呈了一幅‘潇湘风雨图’进宫。”
冯掌案脸上终于露出些真表情——那是混杂着惊讶与审视的神色。李煦献画之事并非公开消息,能知道的人,要么在宫里有门路,要么与李家极亲近。
“姑娘消息灵通。”他语气软了些,“既如此,老夫也不绕弯子。今年春绸样货,宫里定了新规矩——每匹绸须附‘织造监工名录’,从缫丝到成绸,凡经手之人,皆需登记造册。陈掌柜这边,名录总是对不上数。”
陈启明苦笑:“冯大人,不是对不上,是实在对不上。您想,一匹绸从生丝到成品,经手至少二十人。缫丝女工多是农家散工,今日来明日走,如何登记?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织造局给的价格,比市价低三成。”陈启明压低声音,“工钱压着,又要名录齐全,底下人自然有怨言。上月西厢房失火,烧的就是名录草稿——有人不愿留名。”
楚宁忽然明白了西厢房修缮的缘由。
“不愿留名?”冯掌案冷笑,“是心里有鬼吧?陈掌柜,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太子的事虽然过去了,但上面查得紧。凡与当年那批‘货’有牵连的,名录上的人,一个个都要过筛子。你这儿对不上数,让我如何交差?”
气氛骤然紧绷。
楚宁低头喝茶,余光看见陈启明的手在桌下攥紧了。而冯掌案身后站着个年轻随从,手一直按在腰间——那里鼓出一块硬物的形状。
“冯大人。”她忽然开口,声音清泠泠地打破沉寂,“名录对不上,或许换个法子就能对上。”
冯掌案转过脸:“姑娘有何高见?”
“织造局要的是可追溯,防的是私货夹带。既如此,何不分区立册?”楚宁放下茶盏,“将工序分作‘缫丝’‘染整’‘织造’‘检验’四区,每区设一总工头。工头对区内工人负责,登记在册。若出问题,追责工头。工头为自保,必严查手下。如此,织造局只需管四个工头,名录自然清晰。”
冯掌案眯起眼:“若工头串通呢?”
“分区轮换。”楚宁道,“每三月,各区工头调换。且工钱发放,不由工头经手,由织造局派专员直接发到工人手中——但要工人持工头签字的名录来领。如此,工人为领钱必求工头签字,工头为防手下闹事必认真登记。双方制衡,账目自清。”
席间再次安静。
这次连陈启明都怔住了,直直看着楚宁。
冯掌案沉默良久,忽然抚掌大笑:“妙!好一个‘双方制衡’!姑娘这法子,不仅解了名录之困,还断了工头克扣工钱的路子——工钱由我局直发,他们捞不着油水,自然只能老实做事。”
他端起酒杯:“陈掌柜,你这位客人,不简单啊。”
陈启明连忙举杯应和,笑容却有些勉强。
楚宁垂眸,她知道这法子触及了陈家的利益——工头多半是陈家的亲信,克扣工钱也是陈家默许的油水。但她必须说,因为冯掌案今日来,本就不是为了对名录,而是来敲打陈家。她递上的这把刀,正好合了织造局的心意。
宴至中途,又有客至。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靛蓝棉袍,面容普通,但一双眼睛锐利如鹰。冯掌案见他进来,竟起身相迎:“李押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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