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杭州码头被晨雾和细雨笼罩。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密的水花,空气里混杂着潮气、桐油和人群的汗味。楚宁撑着油纸伞站在岸边,看着“浙漕甲字七十三”缓缓靠向栈桥。
这艘船比她想象中更大。漕运平底船的标准制式,长十五丈,宽三丈,吃水线很深——显然已经装了大半的货。船身漆成官船特有的暗红色,船舷两侧各插六面三角旗,旗上绣着“漕运”二字。甲板上人影绰绰,水手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方承志背着书箱站在她身侧,少年抿紧唇,眼睛紧盯着船上的动静。他已经把昨夜发现的瓷片和今天观察到的一切细节都记在了心里——这是楚宁教他的:在陌生环境里,记住越多,活命的机会越大。
“宁姑娘来得早。”陈启明从雾里走来,身后跟着两个家丁。他今天穿了身藏青绸袍,外罩油布雨披,脸上挂着惯常的笑,但眼下的青黑透露出昨夜未眠。
“陈掌柜。”楚宁微微颔首。
“姑娘的东西都带齐了?”陈启明扫了眼她脚边的藤箱,“这一去至少月余,缺了什么可不好补。”
“带齐了。”楚宁顿了顿,“只是不知船上食宿如何安排?”
“放心,冯大人都安排妥了。”陈启明指向船舱二层,“姑娘住上层右舷第二间,是船上最好的舱房,窗户朝南,通风敞亮。令学生住隔壁。至于陈某……”他笑了笑,“在下住下层,方便照看货物。”
上层是客舱,下层是货舱和船员舱。这样的安排看似合理,但楚宁心中了然——她是被放在明面上“保护”起来的,真正重要的货物和秘密,都在她视线之外的下层。
雨势渐大,码头上的人开始登船。楚宁和方承志跟在陈启明身后走上跳板。跳板湿滑,方承志伸手想扶楚宁,却被她轻轻挡开——这种时候,她不能显露出任何依赖。
踏上甲板的瞬间,楚宁感到船身在江水中微微晃动。她站稳脚跟,目光迅速扫视四周:甲板上有八个水手,都是精壮汉子,腰间别着短刀;船尾舵室旁站着个五十来岁的黑脸汉子,应该是船老大;而在通往货舱的舱门边,她看见了周书吏。
周书吏也看见了她,两人目光相触的刹那,他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手中的册子。
“吴老大。”陈启明朝舵室方向喊了一声,“人齐了,可以起锚了。”
黑脸汉子应了一声,用土话吆喝了几句。水手们各就各位,缆绳解开,跳板收回,船身缓缓离岸。岸上的景物开始后退,码头上送行的人影逐渐模糊在雨雾中。
楚宁撑着伞站在船舷边,看着杭州城的轮廓渐渐远去。城墙、宝塔、连绵的屋瓦,最后都化作一片青灰色的剪影。运河在船前展开,水色浑黄,两岸是初春新绿的杨柳。
“先生。”方承志轻声说,“我们真的要去京城了。”
是啊,京城。楚宁握紧伞柄。那座她花了半年时间才逃出来的紫禁城,如今又要回去。只是这一次,她不是宫女,不是女官,而是一个带着秘密和危险的“顾问”。
“进去吧,雨大了。”陈启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上层右舷第二间舱房确实不错。约一丈见方,有窗有床,还有一张小书案和一把椅子。床铺整洁,被褥都是新的,桌上甚至摆了一盆水仙——虽然是假花。
楚宁放下藤箱,推开窗。雨丝斜斜飘入,带着运河特有的水腥气。窗外是滚滚的河水,对岸的农田和村落缓缓后移。这条运河她已经走过两次,一次入宫,一次出宫,如今是第三次。每一次,心境都截然不同。
敲门声响起。
开门是方承志,少年脸上带着犹疑:“先生,学生刚才在走廊遇见个人……有些奇怪。”
“什么人?”
“一个女香客。”方承志压低声音,“三十来岁,穿灰布衣,说是去京城烧香还愿。但学生看见她手上……有茧。”
又是茧。楚宁心下一沉:“在何处?”
“虎口和食指侧。”方承志比划着,“和老赵、厨房丫鬟的一样。”
握刀或握枪的手。一个去烧香还愿的女香客,不该有这样的茧。
“她住哪间?”
“就在学生隔壁,左舷第三间。”
楚宁沉思片刻:“暂时别惊动她。船上人多眼杂,我们静观其变。”
方承志点头,正要离开,又被楚宁叫住:“从今日起,你每日记下船上所有人的动向——谁和谁说话,谁常去何处,何时换班。小事也不要漏。”
“学生明白。”
少年离开后,楚宁关上房门,从藤箱底层取出木匣。打开,里面是她的几件要紧东西:胤禛的玉佩、汤若望的怀表、康熙的出宫文书,还有那枚柳儿给的铜钱。
她把铜钱放在掌心。红线在舱内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暗红的光泽。柳儿说运河沿岸有他们的人,但具体如何联络,却语焉不详。是怕她反悔,还是……柳儿自己也不完全知情?
船行至午时,雨停了。阳光刺破云层,照得河面金光粼粼。楚宁走出舱房,想到甲板上透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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