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透。
楚宁坐在通州庄园东厢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玉印。云纹篆书的“寅”字棱角抵着掌心,凉意透过肌肤渗入血脉。李煦死了——昨夜传来的消息像块生铁砸进胃里,沉甸甸地坠着。那位苏州织造大人在淮安闸口查验年家货船时遭袭,临死前手指抠进青石板缝,半块乾清宫腰牌在血泊里泛着暗铜色。
窗外梅林在晨雾中影影绰绰。她想起曹安昨夜独往林中的背影,想起年玉瑶咽气前那句“契约是假的”,想起静安法师托柳儿传来的口信:“真契约已在途中,持印者当慎决。”
“姑娘。”柳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曹管事来了,带着静安法师交代的东西。”
楚宁起身,寅三掌印滑入袖袋深处,与胤禛的玉佩、静安的佛珠、曹安的解药瓷瓶轻轻相撞,发出细微的碎响。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镜中人眼下的青影脂粉难掩,但脊背挺得笔直。
“请曹管事进来。”
曹安立在廊下,一身靛青直裰浆洗得发硬,腰间空空荡荡——那枚刻着曹家徽记的玉佩不见了,连惯常悬挂的香囊也无踪影。他双手捧着一只紫檀木匣,匣面沉暗,泛着岁月浸透的光。
“宁先生。”曹安行礼的姿势恭敬得近乎疏离,“静安法师连夜抵通州,命我将此物当面呈交。”
木匣开启时,有陈年纸墨与樟木混合的气息逸出,像推开一扇久闭的库房门。
匣内整齐摆着三样东西:
最上是一卷泛黄的桑皮纸契约,边缘磨损如老人齿痕,首页“寅三真契约·康熙二十三年立”九个大字力透纸背,墨色历经十六年光阴仍沉黑如夜。
其下是半块乾清宫腰牌——铜色暗沉,纹路细腻,断裂处的锯齿与柳儿描述的“李煦死握那块”严丝合缝。断口新鲜,还沾着些许未拭净的暗褐。
最底压着一封未封缄的信,洒金宣纸,静安独有的清瘦笔迹工工整整。
楚宁的目光在腰牌上停留三息,伸手先取了那封信。纸页展开,第三行一处明显的水渍晕染让她的指尖微微一顿:
宁姑娘台鉴:
寅三之约,本为保江南二十年太平。今约期将满(康熙四十二年止),各方已动。
真契约在此,副本年氏已焚(彼临终所求,吾应之)。
然契约第七条有增补条款:若遇危及江南民生之大变,寅三掌印持者可召七家共议,重定章程。
李煦之死,关乎三事:
一为年家火器旧案(三十六年陈家走私案余波);
二为三大织造明年供御份额之争(曹、李、孙三家暗斗已至明面);
三为……(此处墨迹被水渍晕开,关键处模糊)
腰牌之事,切记:乾清宫所发腰牌皆有暗记,可查内务府《仪制司·腰牌录》。李煦所持为“丙字十七号”,另一持牌者名录,在……
老衲三日后将离通州往潭柘寺。若姑娘有意,可于彼处一会。
静安 手书
康熙三十九年三月十一日
楚宁抬起眼,晨光从窗格斜射进来,在她睫毛下投出细碎的影:“曹管事,这水渍晕开的地方,原本写的是什么?”
曹安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铁盒。盒面锈迹斑斑,锁扣处有利器撬过的痕迹,刃口还泛着新光。“昨夜我去梅林,埋的是这个。”他打开铁盒,里面是十余枚被从中剖开的铜钱,每枚内壁都刻着蝇头小字:“杭州·拱宸桥·三十五年腊月初七”“镇江·西津渡·三十六年三月廿一”“淮安·清江闸·三十七年八月中秋”……
“这是家父曹顺留下的‘耳目钱’。”曹安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什么,“寅三在江南各码头、酒肆、漕船上的眼线信物。持半枚可接头,问三句话,答三件事。”他将铜钱一枚枚摆开,“而我取走的——”又从怀中取出一卷油纸包裹的册子,油纸还带着体温,“是这个。”
册子封面无字,翻开内页,密密麻麻的人名与银钱数目如蚁群爬满纸面。时间从康熙二十八年绵延至三十八年,一笔笔、一桩桩。楚宁快速翻阅,杭州陈家、淮安漕帮孙堂主、扬州盐商沈家……一个个名字跳入眼中。最后一页,朱笔批注如血刺目:
三十八年冬,四爷府年侧福晋兄年希尧南下,与曹寅密会于江宁织造署。
议定:年家出火器渠道,曹家出面购西洋火炮三门,定金已付(白银五千两)。
货期:三十九年八月前运抵天津港。
备注:此事勿令李煦知。
四爷。胤禛。
楚宁合上册子,掌心渗出细密的汗。她忽然想起通州梅林那夜,胤禛站在月下说“有些事比权力更重要”时的神情——眉眼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嗓音低沉而笃定。此刻白纸黑字冰冷,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掴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您为何不将此账册直接交给四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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