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菜坛子死死压着那角举报信的残片,像镇着一道见不得光的疤。天还没亮,寒气像刀子刮过小院。祝棉站在厨房门口,肋骨下那根银簪的硬棱,被鸡窝飘来的锈气一激,又往肉里顶深了几分。
她得动起来,赶早市前备好摊子的料。冰窖般的手刚摸到水龙头——
咔嚓!
一声闷响炸裂黎明。不是碗碎,不是墙皮掉。
是墙角那口粗陶大水缸!冰裂了!
惨白的蛛网纹瞬间爬满缸壁,寒气裹着冰尘喷涌。水滴凝成尖锐的冰凌,倒悬着,像一片突然竖起的矛林。整口缸成了随时要爆开的冰炸弹。
水是命。这缸要是碎了,家就真的过不下去了。
祝棉眼一扫,门后立着根沉甸甸的撬棍——上次陆凛冬修门剩下的。她扑过去一把抓起,冰冷刺骨的铁条重量惊人,寒意地钻进她掌心裂口,疼得她肌肉一缩。
她吸进一口呛人的冷气,肩臂发力,将铁棍狠狠怼向冰坨最鼓的中心!
当——!
巨大的反震力撞得她手臂发麻,牙齿猛地咬住唇内软肉,腥味在嘴里漫开。不能松!她全身重量压上去,身体绷成一张痛苦的弓。冰层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就在她拼死和冰怪较劲时,眼角余光被灶台方向勾了过去。
炉膛里只剩一点将灭未灭的残烬,勉强映出一小片昏黄的光晕。
光影里,一个瘦小的影子正蜷在灶边。
是建国。
他踮着脚,伸长胳膊,正小心翼翼地搅着一口小陶锅。锅子里有什么东西黏稠地咕嘟着,渐渐透出清亮晶莹的质感。
是藕粉羹。
他哪来的?怎么会这个?
祝棉攥紧撬棍的目光,猛地钉在他手里那个皱巴巴的苞谷面包装袋上——是她前几天扔掉的!袋底印着模糊的摊煎饼果子攻略和调糊的示意图。
此刻,那纸袋边角已被火烤得焦卷。
妈……
一声气音,细得像要断掉,被水雾吞没大半。
建国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双手捧着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仰着他冻得发青的小脸。那双总是像小狼崽一样凶狠倔强的眼睛,此刻在昏光下,竟压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期盼和紧张。
他踮着脚,把碗努力递向她。
暖胃……
零下二十度的严寒里,那碗藕粉羹映着微弱火光,清亮、微颤,勺尖拉出柔韧的藕丝。一股纯粹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沿着冰冷的撬棍窜上来,蛮横地冲进她的鼻子、喉咙……
她死命扛着冰坨的狠劲,莫名松了一霎。
眼眶后面猛地冲起一股滚烫的酸胀!
她死死咬住牙,堵住喉咙口的呜咽。手臂绷紧再绷紧,撬棍沉沉压住冰裂处,鬓角的汗瞬间冻成冰珠。
短短的沉默,却像过了好久。
他举着碗,带着孤注一掷的勇莽,和一丝对的柔软渴望。
她压着撬棍,浑身寒气,像个棱角尖利的战士,守卫着她摇摇欲坠的阵地。
灶里最后一点火星,地灭了。
那碗流淌着暖光的藕粉,仿佛真的成了连接他们的唯一纽带。
撬棍发出一声闷响,斜斜地、脱力地靠在了遍布裂痕的缸沿上。冰冷的铁锈味,和碗口蒸腾起的几缕暖雾,在这冰窖般的空气里交汇、缠绕。
祝棉探身,接过了那只碗。
碗身还沾着孩子手心冻疮的粗粝感。豁口硌着她的嘴唇。她垂下眼,捧起碗。
温润稠滑的羹汤入口。
温度刚好。没有多余的甜,只有莲藕最本真的清甜,还有一丝他小心滤进去的山泉水的甘洌。很纯粹,很暖。像冰天雪地里,忽然捧住了一小团阳光。
它沿着喉咙滚下去,像一枚小太阳在她冻僵的身体里轰然炸开!霸道的热力冲开全身死死收缩的血管,涌向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这不是她昨天硬咽下去的冷窝头。
这暖,仿佛是她亲手埋在地窖里的那十三枚咸蛋,默默积蓄了一整个寒冬的全部热量!是深埋地底的暖流!
那天发现的纸条,那些冰冷的铅字——“粮仓老洞藏鼠,北墙第三砖下钥…”——触碰砖锁时的冰凉,在这一刻全都有了滚烫的意义。陆凛冬留下的这点暖,隔了一世,终于在这碗藕粉入喉的刹那,找到了它的继承人。胃里的咸蛋仿佛活了过来,搏动着,辐射出无穷的热力。
她下意识屈起手臂,拢在胸前。那根贴肉藏着的银簪和死亡的晶体管,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包裹着,似乎也软化了那扎人的棱角。
垂眼间,她瞥见一道流光。
是水!
撬棍倚靠的地方,巨大的冰坨内部,竟无声无息地化开一道蜿蜒的水痕!坚冰封锁的核心,融化出了一颗浑圆、清亮、水汪汪的月亮!
像寒冬大地深藏的心,终于无法禁锢温暖的奔流。
在那颗小小的水月倒影里,清晰地、微微荡漾开一大一小两个碰在一起的额头。
那么温暖柔软,还带着藕粉的甜润气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