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萝卜星星的暖光,还在筒子楼各家窗棂上顽强地跳动着,用微光对抗破晓时分的凛冽寒气。祝棉用棉袖小心掩紧熄灭的灯筒,刚将其藏进院角的枯草丛,一抬头,就见军区保卫科两个戴着蓝袖标的人,已如铁塔般杵在了家门口,面无表情地朝她扬了扬下巴。
该来的,终究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抬脚跨出门槛。脚下半化不化的污雪嘎吱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锋利的刀尖上。她没有回头,但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一扇扇窗户后,无数道目光正紧紧跟随着她。
“棉子,我们……我们都瞧着呐。”隔壁周嫂子扒着门框,声音哽咽,目光落在祝棉棉袄肩头那处冻疮裂开、凝着深色血痂的地方,终究只哽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祝棉脚步未停,肩头却微不可察地一绷。她低垂眉眼,算是承了这句沉重的托付。
军区第三会议室,空气比外面更冷。一个铁皮水炉被烧火的勤杂老兵捅得“嗤嗤”喷着白汽,水汽爬到冻僵的木格天窗上,凝成一道道向下蠕长的冰棱。
陈崖柏大马金刀地坐在左首,脸上冻皴的皮肉红得发紫。他“呸”一口混着碱味和土沫的唾沫,稳准狠地啐在炉门口烤得滚烫的铁皮上。“滋啦”一声,一股怪味蒸腾而起,他却快意地咧开嘴,用蹭满机油黑锈的手,紧紧搂住桌上那个套着墨绿尼龙袜套、看不出本色的军用茶缸。
主持军审组的仇组长咳嗽两声,撩起眼皮,慢条斯理地吹着青花瓷杯里的浮沫,声音沙哑:“家属区的作风问题,尤其是陆凛冬家,没规没矩,成何体统?年根下的集体会议一拖再拖!拖什么?谁担待得起!”
“仇组长说得对!”陈崖柏猛地提腕捶桌,拳头像砸在破鼓上,声音因用力过猛而劈出尖刺,“年前全军区三令五申,严格财经制度,全面整风!”他身子陡然挺得像根死木桩,撑住桌沿,抬臂将厚厚一沓账册狠狠拍在桌上,霉腥气扑鼻而来。
“在座同志都看清楚,都算一算——”他手指直戳账册,目光阴鸷地扫过众人,最后钉在刚进门的祝棉身上,“陆凛冬家属!从她搞小摊卖冻萝卜小吃起,她每分钱来路正吗?这些回收破烂换来的票证,是怎么花的?锅碗瓢盆的票,有没有大队批准?粮食定量,有没有舞弊超支?”
老生常谈的指控,却淬足了火药味。一份按满红手印的联名告状信被猛地抽在算盘旁边,几张皱巴巴的纸,像败落的叶子。
会议室空气闷得快要爆炸。
祝棉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她眉心微蹙,但动作没有半分迟疑。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稳步走到会议室中央,那里正好有一片空当。
她解下随身带着的一个旧包袱,包袱皮灰扑扑的,边缘已经磨损。她没有看陈崖柏,也没有看仇组长,只是平静地、缓慢地,将包袱放在地上。
然后,在所有人疑惑的注视下,她猛地抓住包袱皮两角,“刺啦”一声,用力一抖!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一块硕大无比、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粗黄纸板,如同展开的旌旗,赫然铺满了冰冷的地面!纸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如同排兵布阵,散发着一股陈年豆油和墨汁混合的、略带酸涩的气味。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沉凝的空气撞得粉碎。
祝棉抬起头,将散落的头发捋向耳后,露出深陷的眼窝。那双眼睛黑得像井,直直盯着陈崖柏因惊愕而僵住的青紫嘴唇,口吻却轻淡得像在说家常:
“陈排长算账本事大,往年替那些需要‘瞒上欺下’的主子干活时,练出来的?”
纸板边缘磨损,露出黄褐色的质地,上面甚至能看到一些深色的、像是干涸血渍的斑点。纸板被清晰地划分成三栏。
左边一栏,是“收”项。 用青灰色的墨写着:豆浆一桶,三毛三分;辣油两斤,四毛八分……一项项,一天天,排列得如同尺子量过,清晰无比,滴水不漏。
中间一栏,是“支”项。 赭石色的字迹,详细记录着买了多少斤黄豆,用了多少粮票,价格几何,官红色的尾戳一个不差,工整得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认真。
但最扎眼的,是一笔被用粗线突兀勾出、指向中间栏的批注——“运输人:陈氏车队7……”。那个井盖的编号,像根刺,扎人眼。
右边一栏,是“盈余”。 用朱砂写的数字,红得触目,深深浸入纸芯:“累计结余:叁拾贰元整”。这笔钱,像一个小小的、却沉重无比的砝码,压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祝棉不再说话。整个会议室里,只剩下墙上挂钟单调的“滴答”声,以及一些人下意识拨动算盘珠子的噼啪声。那声音,像是在替这无声的账本做着最后的验算。
一分不差。
“砰!”
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活页木门撞在门框上,发出巨响,打破了这死寂的验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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