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晨光勉强挤进筒子楼的门缝,照在门槛上那摊已经凝结、覆了白霜的猩红辣油上,像结了冰的泪痕。祝棉的手冻得通红,却死死攥着那枚冰凉的金属助听器,指腹摩挲着上面凹刻的“棉”字,那点冰冷的触感,直扎进心窝里。
楼道里死寂一片,只有陈崖柏被拖走时,衣裤摩擦地面的呜咽声,越来越远,最终被风雪吞没。
屋里一片狼藉。泼洒的疙瘩汤黏在地上,翻倒的桌凳,碗柜门斜吊着,碎碴摇摇欲坠。空气里混着焦糊的辣椒油味、煤灰味,还有一股蒸不散的绝望。
政委周泰明就是在这片狼藉中出现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身后跟着两名捧着锦旗的警卫员。那锦旗崭新,红得刺眼,上面四个金色大字——“沉冤昭雪”。
“陆凛冬同志,”政委的声音低沉有力,打破了凝固的空气,“经过组织严密调查,陈崖柏对栽赃陷害你的罪行供认不讳。你十年的冤屈,今天洗清了!”
警卫员“刷”地抖开锦旗,鲜红的绒面映着灶膛里将熄未熄的火光,庄严得让人心头发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凛冬身上。他站得笔直,旧军装上的补丁都透着一股不肯弯折的劲儿。没戴助听器的左耳冻得通红,耳廓上的旧伤疤更添了几分硬朗。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了一下,然后,他沉静地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个巴掌大、边缘已经烧黑变形的旧铁盒。
——这就是当年定他罪的“铁证”,也是昨天陈崖柏拼死抢夺的东西。
他大步走到那张被撞歪的饭桌前,碗碟碎片还散落在四周。他“啪”地将铁盒放在桌心唯一完整的地方,声音沉闷,像给过去十年钉上了棺盖。
“失察之痛,十年不雪,陆凛冬愧对组织!”他的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磨刀石上磨出来的,带着锈迹和血气。“此栽赃秽物,今次斩断!”
他猛地抬手,积聚了十年愤懑的力量,一把掀开了那扭曲的盒盖——
哗啦一声。
满盒子花花绿绿的旧票证倾泻而出!粮票、布票、棉花票……各种被油污灰尘弄得脏兮兮的票据,散落在桌上的菜刀和儿子陆和平那顶歪扭的旧绒线帽上,刺眼又狼狈。
屋里瞬间死寂。
紧接着,是倒抽冷气的声音。
“粮……粮票?”有人惊疑地低语,“陆家……真偷了粮食?”
低低的议论像冷水滴进热油锅,瞬间炸开。怀疑的目光再次像针一样扎来。
“栽赃物证确凿!”政委周泰明的眉头骤然锁紧,严厉的目光扫过满桌票据,最终锐利地投向祝棉,“祝棉同志!陈崖柏供认你在煤渣账上动手脚,克扣物资,你……”
“证物,还没完。”
祝棉的声音清脆而果断,仿佛一把利剑,毫不留情地斩断了政委的话语。她的动作缓慢而谨慎,仿佛手中捧着的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那枚被她紧紧攥在手中的助听器,此刻已经被她捂得微微发热。
祝棉小心翼翼地将助听器放在盐罐上,确保它稳稳当当,不会掉落。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迈步向前走去。她的步伐轻盈而从容,就像平时收拾碗筷时一样自然,但她的目光却如同锥子一般,紧紧地钉在那个黑沉沉的铁盒上,仿佛要透过那坚硬的外壳,看到里面隐藏的秘密。
灶膛里的火星在风中摇曳,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然而,就在祝棉走近铁盒的瞬间,一阵风吹过,火星猛地一亮,如同一道猩红的闪电,划过她过肩的卷发。那一瞬间,她的身影被映照得格外清晰,而那道猩红的光,也恰好照亮了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在祝棉的身后,站着她的两个儿子,建国和援朝。他们宛如两只警惕的小狼崽,紧紧地贴着母亲的身体,目光同样紧盯着那个铁盒。他们的小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显示出内心的紧张和不安。
而最小的女儿和平,则满脸糊着蜡泪似的油渍,紧紧地抱着父亲陆凛冬如铁铸般的腿,仿佛那是她在狂风巨浪中唯一的依靠。她的小眼睛瞪得浑圆,透露出恐惧和无助。
三双小眼睛,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齐刷刷地瞪向角落里的一个身影——正在微微发抖的军嫂钱穗穗。
祝棉的心仿佛被一道明亮的光穿透,所有的疑惑和谜团都在瞬间变得清晰起来。她紧紧地盯着那个溜走的身影,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碎碗渣的纹理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地拼接、组合,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图案。这个图案,就是她苦苦追寻的真相。
她的手稳稳地按在铁盒的边缘,没有丝毫的颤抖。另一只手的手指,则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引导着,毫不犹豫地伸进了盒盖上那几个被烧熔得扭曲变形的小孔里。
这一系列动作,旁人根本无法看清。他们只觉得祝棉的双手异常灵巧,仿佛她并不是在撬开一个铁证,而是在自家的灶台边,轻巧地揭开腌菜坛子的盖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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