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棉将百家米汇成的杂色洪流倒入盆中,加水揉搓。这不是雪白的高级富强粉,而是深浅不一、颗粒各异的百家心意。她巧劲十足地捶打、揉捏、融合,让每一粒米、每一颗麦都在她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揉好的杂色面团被铺进底部刻着党徽阳文的巨大蒸屉,那隐隐显现的镰锤棱角,被面团牢牢包裹、嵌入、托起。
滚沸的蒸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顶开厚重的木质锅盖,汹涌的白气直冲房梁!那磅礴的粮食原香,胶质特有的甜糯气息,随着蒸汽弥漫了整个粮管所的门廊小院,甚至盖过了之前的压抑和冰冷。
在极致的热力与蒸汽作用下,蒸糕核心的米胶紧紧贴合锅底,硬是随那阳文压痕,固化成一道棱角分明、庄严无比的浮雕徽记!
米糕出锅的瞬间,冬日的阳光恰好穿透云层,打在洁白晶莹的糕体上,为那镶着金边的镰刀锤头镀上一层温润又凛然的米脂光泽。
一直沉着脸站在檐下阴影里的所长,喉结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了一下。那直冲鼻腔的、粮食最本真的胶糯浓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来自镇家辣油坛最后馈赠的辛烈暗香,将他钉在原地!
祝棉抽出竹刀,不是劈砍,而是精准地切入那巨大党徽浮雕上最锐利的一道光芒尖角,干净利落地切下一块。
热气腾腾的米糕被递到所长面前,白色的蒸汽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规矩,祝棉看着他有些愕然、有些动摇、又有些怔忡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在蒸气的白雾里清晰无比,是暖人心窝灶膛的柴火,不是掐人喉咙的——冰!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有蒸锅持续的、轻微的嗡鸣。数百道目光的焦点,都落在那块冒着热气、朴实无华的杂粮糕上。
所长犹豫了只一瞬,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了竹签扎着的糕。那温热的、扎实的触感烫了一下他的指尖。他张开嘴,咬下。
杂谷最原始、最丰富的滋味瞬间在口中爆炸、融合。小米的糯、高粱的韧、白面的绵、红薯干的甜润……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百家灶火的魂魄在冲击他的味蕾和心灵——是白发阿婆为牺牲丈夫熬药时守在灶边的米香,是年轻军嫂为远行丈夫烙饼卷裹的咸菜滋味,是老班长远行军囊里揣着那块早已硬如石头的窝头碎渣泛出的微酸粮魂……
所长布满皱纹的眼角猛地一抽。这块看似普通的百家粮糕,竟像一把重锤,猛地砸开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闸门!
白雾蒸腾间,他恍惚看到了——漫天飞雪的朝鲜战场,行军灶火光在寒风中跳跃,一个满脸冻疮、衣衫褴褛的老乡哆嗦着手,把家里仅有的、冻得硬邦邦的苞米面大饼子,硬塞进他怀里那个年轻小战士的胸前棉袄……娃娃,拿着!打狗日的……得吃饱!那声音带着浓重的方言,带着哭腔,烫得他胸口的红星徽章都跟着颤了一下……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关于饥饿、关于奉献、关于人民为何而战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
啪嗒。
一滴浑浊的老泪不受控制地挣脱眼眶,砸在粮管所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整个院子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看着老所长拿着那块糕,微张着嘴,像条离水太久的鱼,喉咙剧烈地滚动着,吞咽着那复杂到让他心痛的味道和记忆。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小跑着冲回那高高的柜台后面。抽屉被粗暴地拉开合上,发出乒乓的声响,伴随着急促翻找纸页的哗啦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道曾经冰冷、此刻却牵动着所有人心的窗口。
下一刻,那本被认定作废的前进饭店粮本被再次狠狠掼了出来——
砰!
声音同样响亮,但这一次,意义完全不同!
封页正中,覆盖在那刺目蓝戳之上、几乎是以碾压的姿态,盖着一枚鲜红欲滴、油墨几乎浸透纸背的大印! 朱砂印泥浓郁得仿佛刚刚流淌出的、燃烧的血!那印泥里似乎还渗透了某种独一无二的、熟悉的辛辣油韵,滚烫滚烫地灼穿了个体执照前进饭店那几行铅字!
高柜台后面,传出老所长竭力压着粗喘和更咽、依旧生硬却如同洪钟劈开冻土的厉喝:
规矩!他隔着那扇窄窄的玻璃小窗,吼声震撼着每一根廊柱,规矩在人心底!
他手臂猛地扬起,青筋暴起,直直地指向外面那群刚刚倾尽自家存粮的军属人群。
军队的碗——
从来就是人民添的饭!!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
轰——!
是那数百名军属、围观人群、甚至一些内心早已动摇的粮管所职工爆发的巨大欢呼!声浪猛地爆开,像平地惊雷,震得屋檐上挂了大半个冬天的陈旧冰凌簌簌断裂,冰碴子雨点般砸落在青石阶和那片承载过百家粮的素绢包袱布上。
开了!饭店灶开了!
添饭!给咱部队的娃娃添饭!
欢呼如怒潮,席卷了这方冰冷太久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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