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寒气像是浸了水的薄纱,一层层裹住这间位于军区边缘的小小作坊。
灶台上的铁缸歪倒在煤灰里,砸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坑。半凝固的深色梨膏徒劳地包裹着一块滚烫的勋铁,发出“滋滋”的、令人心焦的轻响。
祝棉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那铁缸砸落的巨响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小女儿援朝的手死死攥着她的围裙下摆,那细小的、冰凉的手指,像几根铁钉,牢牢钉进了她绷紧的神经末梢。
“妈!”援朝的声音带着哭腔,另一只手指着窗外。
窗外,查抄组的卡车在腾起的尘土里仓惶调头,轮胎碾过冻硬的土地,发出沉闷的滚动声。联防队员吆喝着,将没收的、装满冻梨核的网兜扔上车厢,发出“哐当”的撞击声。那些声音混杂在一起,碾碎了作坊外墙上残存的、“投机倒把黑心户”的红色纸屑,像碾碎了她这一个月来勉强维持的平静。
三十天了。
她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墙角那个洗得发白的铝制饭盒上。那是陆凛冬上次出海前,匆匆扒了几口饭忘下的。盒盖上,那个海苔贴纸的卡通图案,边缘已经卷翘,颜色也褪了大半,像是被什么腐蚀性的液体反复冲刷过,又像是被无尽的等待浸泡得失去了鲜亮。
救援坐标在战术屏幕上最后一次倔强地闪烁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连同陆凛冬的名字,一起沉入了那片传说中能吞噬一切的魔环礁深海。
灶台边沿,是昨天——或许是前天——溅上的辣油,凝成了暗红色的、硬邦邦的污渍。空气里,梨膏的焦糊味顽固不散,混着豆酱缸里散发出的、霉湿的咸雾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祝棉走到粗陶水盆前,里面浸满了青翠带刺的苦瓜条。她把手狠狠按进去,冰凉硬实的触感瞬间硌痛了指关节,那尖锐的痛感反而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哗啦——
她端起旁边准备好的黄酒和岩盐混合物,劈头盖脸地淋入盆内。苦瓜条在浑浊的液体里沉浮,她挽起袖子,十指狠狠插入,指甲抠进柔软的白色瓜瓤,发疯似的反复碾压、揉搓。坚硬的瓜壁在她指下变形、塌陷,黏稠的汁水和白色的籽被挤压出来,混着酒液和盐粒,糊满了她的手掌。
仿佛只有这样近乎自虐的劳作,才能把积压在脏腑里那团烧灼的、名为“恐慌”的硬块稍微榨出去一点。
“后妈!你手流血了!”援朝踮着脚,努力去勾她的手臂,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对鲜血的惊恐。
祝棉像是没听见,也没感觉到指尖破损处传来的、蹭到瓜籽的辣痛。那痛意混着腌料的咸涩,反而有种奇异的、钻心透骨的清醒。
就得这样苦,她想,苦透了,苦到舌根发麻,才能藏得住那一点点她偷偷攒起来、不敢让人发现的“盼头”。
她把一个个被掏空芯子的苦瓜筒在案板上摆好,然后拿起泡得胀鼓鼓、泛着琥珀光泽的蜜枣,粗暴地塞进去。金黄色的、粘稠的蜜浆溢满了她的指缝,拉出细长的、甜腻的丝线。
“团圆点心,”她开口,声带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摩擦过,沙哑得不成样子,“等你爹回来……咱们一起吃。”
这话是说给孩子们听的,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仿佛念出这句话,就能让那个渺茫的希望增加一分重量。
深夜,作坊里静得可怕。只有墙角那几个巨大的发酵豆酱缸,偶尔发出细微的“咕嘟”声,像是沉睡巨兽的呓语。咸湿的雾气贴着铁皮门缝渗进来,混绕着豆酱的余韵,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
祝棉蜷在一条窄窄的条凳上,身上搭着一件陆凛冬的旧工装外套。眼皮上像是坠着千斤重担,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挣扎。就在这时,细碎的、猫儿一样的脚步声溜过泥土地面,紧接着是“啪”一声轻响——搁在长案边上的苦瓜盘被撞歪了。
“噗!”
一颗湿漉漉的枣核连皮带肉被吐了出来,落在旁边的柴火垛边缘。
“核咋这么硬呢……”小胖子援朝揉着惺忪的睡眼,含糊地嘀咕着,光着的脚丫无意识地一踢,那枚枣核“叮”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撞在了旁边盛放辣油的粗陶坛子底座上。
就是这声几乎被忽略的轻响,像一根针,猝然刺破了祝棉混沌的睡意。她眼皮猛地弹开!
昏黄的油灯光圈下,援朝正撅着屁股,努力想从柴火缝隙里抠出那枚惹事的枣核。祝棉心脏莫名一紧,一步抢上前,几乎是劈手从孩子手里夺过了那枚深褐色、还沾着口水和残余枣肉的硬核。
指尖传来极其细微的、凹凸不平的触感。
她捏着枣核,快步走到油灯下,眯起早已熬得通红的眼睛,凑近了仔细审视——针尖!是针尖刺刻出的痕迹!一个极其细小、却笔画清晰的“安”字,赫然映入眼帘!
更让她心惊的是,那刻痕的缝隙里,浸染着一种熟悉的幽蓝色油渍!一种混合着深海鱼腥与金属锈蚀的、特殊的气息,猛地钻入她的鼻腔——这味道,她只在陆凛冬那枚从菌蚀区带回来、被他当宝贝一样收着的穿甲弹碎片上闻到过!那是被某种深海菌群腐蚀后留下的独特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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