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初夏的风暴潮发狂般拍打着玻璃,咸腥的海风裹挟着雨水的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而厨房里,祝棉正对着一竹筐银鲳鱼,指尖冰凉。
那不是普通的鱼。每条鱼都鳍断尾残,银亮的鳞片上沾着暗红褐斑,本该清新的海腥气里,混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铁锈味。它们挤叠在筐里,不像食材,倒像战场上被摧毁后遗弃的旗帜。
建国沉默地蹲在筐边,学着母亲的样子,用旧刷子一遍遍刮洗鱼腹。这个早熟的少年紧抿着唇,直到刷到一尾尤其惨烈的鱼时,动作猛地停住。那鱼的尾鳍几乎被齐根撕断,露出森白的骨茬。
“娘……”他嗓子发干,举起那尾鱼时,手指微微颤抖。
鱼尾的断面参差不齐,在污垢的缝隙里,竟嵌着几丝深蓝色的纤维——那颜色和质地,与之前被台风撕碎的“糯米饭号”侦察艇上的救生衣,如出一辙。
祝棉接过那尾鱼,指腹碾过断鳍粗糙的豁口,一股冰凉的刺痛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仿佛触碰到了深海之下沉默的礁石,也触碰到了那些未能归来的亡魂。厨房外,大院里的庆功锣鼓隐约飘进来,与眼前的惨状割裂得让人心头发涩。这就是他们要庆祝的胜利吗?用战友的尸骨铺就的胜利?
她闭上眼,那折断的桅杆和侦察兵涣散的眼神在脑中闪过。那些年轻的脸庞,曾经也在这厨房里吃过她做的槐花饺,夸过她的手艺。
再睁眼时,她的手已先于意识动作。她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她取来小半碗浓稠酱油,又用指尖从密封罐里刮取了一小撮墨绿色的菌胶——这是从梨膏菌核中提炼出的特殊产物,据国安的技术人员说,这东西能记录并显现生物残留的信息与强烈的情感。碗中的液体开始无风自动,泛出幽深的光泽,仿佛一个微缩的、饱含痛苦的宇宙。
她用软毛刷饱蘸这特殊的酱汁,在洁白的瓷盘底,落下第一笔。不是胡乱涂抹,而是精妙地勾勒出舒展的花瓣轮廓。随后,她拿起一尾断鳍银鲳,轻巧地置于“花瓣”之上,那残破的断鳍,恰好落在花瓣的尖端,仿佛是从花中生长出的、带着伤痛的果实。
厨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灶火在低吼。建国忘了动作,连在啃小饼干的援朝也凑过来,圆脸上满是惊疑。就连一直蜷在角落矮凳上的和平,也悄悄抬起苍白的小脸,望向那诡异的盘中之花。
“娘,”援朝小声问,带着孩子特有的直白,“鱼……像花花?”
“对,”祝棉声音低沉,手下稳如磐石,又拿起第二尾鱼,“不凋的花。”为逝者献上永不凋零的祭奠。
她将第二尾鱼放在旁边,再添一笔花瓣。这一次,她用剔透如红宝石的辣油冻,细心填补在尾鳍的裂口,塑出锋利的刃形。那红色,刺目得像刚刚凝固的血。第三尾、第四尾……条条银鲳嵌在墨绿“花瓣”上,断裂处点缀着猩红的“刃”。渐渐地,一个沉默而肃穆的圆形阵列在盘中成形——像一支用残躯列队、誓要复仇的军阵。
她把整盘鱼阵稳稳放入蒸笼。当锅里滚油遇上葱姜蒜末,爆发出“滋啦——”一声冲鼻焦香时,那一直萦绕不散的铁锈血气,似乎被这股人间烟火气暂时压了下去。但这安宁,脆弱得像一层薄冰。
高温蒸汽裹挟着酱香与鱼脂鲜美奔涌而上,却在越过盘边那排辣油“冰刃”时,诡异地凝结、降温,在蒸笼口形成一圈若有若无的白霜。
就在这时,援朝突然踮起脚,惊恐地指向盘中最大那尾鱼的眼睛:“娘!鱼眼睛……里面有铁链子在亮!”
孩子天真贪吃的眼睛里,此刻映照出的,是鱼眼珠上一闪即逝的、冰冷细碎的光点轮廓,像极了锈蚀的锚链环,更像是……冷库那个网状排气井的缩影。
祝棉的心猛地一沉。还不等她细想,厨房门口挂着的旧布帘被“嗤啦”一声,猛地扯落!
一个身影裹挟着屋外的风雨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重重撞了进来。
是陆凛冬。
他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左颊一道新划开的血口还在渗血,军装上满是泥污与撕扯的破洞,一条腿显然受了重伤,每挪动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闷哼,全靠意志力拖着行走。而他肩上,死死扛着一个覆满墨绿菌斑的沉重铝箱,那箱体竟随着灶膛热气的烘烤,散发出不正常的滚烫,仿佛里面装着的是烧红的炭块!
“棉……”他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借这桌席……”他的目光扫过案头那碗沸腾的鱼汤,仿佛那是他仅存的力量来源,最终,他用尽气力吐出后半句:“…迎战友魂归!”
像是为了呼应这句悲怆的宣告,他肩头一松,那沉重的箱子“砰”地一声砸在地上。箱盖在撞击下弹开,一股咸水腐蚀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苦涩的熟悉气味弥漫开来。
祝棉瞳孔一缩。
箱体深处,卡着一个被海水泡得变形、边缘生满墨绿绒毛的半腐舵轮碎片。而一块婴儿巴掌大小、染着深色污渍的蓝格碎布,被海水泥沙和铁锈死死压嵌在木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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