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箱的焦糊味还没散尽,供销社的甜腻又黏了上来。祝棉搓着冻僵的手指推开门,屋里冷得像地窖。
“妈……我饿扁了。”援朝的小脑袋从围裙边钻出来,眼睛巴巴瞅着空灶台。
话音没落,“啪嗒”一声,门帘被狠狠甩开。
建国攥着纸团冲进来,带进一股寒风。他冻红的鼻头猛吸两下,眉头拧成死结,看也不看援朝,“砰”地把纸团拍在炕沿。
“陆援朝!”声音像淬了冰渣,“你看这是什么!”
空气骤然绷紧。
缩在祝棉身后的和平猛一哆嗦,整个人几乎嵌进母亲棉裤的褶缝里。
炕那头,陆凛冬正修柜子把手,小刀一顿。他没抬头,左耳上的隐形助听器微不可察地偏了偏——建国的粗喘、援朝吞咽口水的咕咚声、和平急促的抽气,全收进耳里。
纸团被粗暴摊开。
算术试卷。左上角,朱红钢笔歪扭批着:“旷课”。
下面一行小字像淬毒的针:“顽劣逃学!家长教导无方!另:玩物丧志,厨娘养废娃!”
最后五个字,几乎划破纸背。
援朝的小圆脸“唰”地惨白:“我没有……就去数了数供销社新运的花生糕有多少块……就一小会儿……”
“数花生糕?!”建国炸了,蹿过去推他肩膀,“馋死你得了!人家骂妈是厨娘!养废娃!”
和平捂住耳朵尖叫。
“够了。”
陆凛冬抬起眼,眉骨那道疤在昏光里冷峻。目光沉沉扫过,最后定在祝棉脸上。
她正握着刚拾起的搪瓷缸盖,指尖捏得发白。
“怎么回事?”
厨房里,糯米清甜香气正从瓦罐缝隙丝丝逸出——那是她昨晚就开始发酵的醪糟。温煦的粮食气味,和屋里凝滞的空气形成奇异对峙。
祝棉松开缸盖,没看陆凛冬,蹲下身与援朝泪汪汪的眼睛齐平。
用围裙角擦掉他脸上的糖屑,声音很轻:“数清了吗?”
“数了好几遍……垒得不齐,好不容易数完,下课铃就响了……”小肩膀羞愧得直抖。
“所以,你是为了数清楚数目,忘了上课钟点?”
援朝用力点头,眼泪啪嗒掉下来。
“耽误上课不对。挨批评,该的。”
这话让援朝身体更垮了。
“但,”她话锋一转,捏捏他软软的脸颊肉,“数数这事儿没错。想搞清楚有多少,没错。”
一旁抱臂的建国,嘴角撇得更深。
陆凛冬目光在两人间盘旋:“想怎么弄?”
“让他亲眼看看,馋和算数能不能变成理直气壮的活儿。”祝棉起身掀开瓦罐棉被。
浓郁的、带着酒酿清香的甜蜜气息瞬间充盈厨房。
“援朝,过来。”
“干啥,妈?”
“学着给你这馋嘴功夫正名。”
午后,镇子废铁收购站大门口。
一张缺角小炕桌支在背风处,搪瓷盆里温着醪糟浆汤,白莹莹的糯米沉浮其间,甜香在干冷空气里异常抓人。旁边硬纸壳牌子上用炭头歪扭写着:“甜酒酿解冻,一碗两分”。
祝棉裹着头巾坐在小马扎上。援朝被她裹成球护在身侧,只露双眼睛,小手紧张地攥着她后腰棉袄。脸上泪痕未干,低头不敢看人。
和平在几米外石墩上坐着,小身子缩在母亲的大棉外套里,怀里紧抱破旧本子,指尖夹着铅笔,偶尔飞快画几笔,再警惕抬头——像只守领地的小兽。
穿油脂工作服的男人吸着鼻子凑近:“嚯!妹子!这味儿地道!”
“一碗两分,大哥!”祝棉利索起身舀起满满一勺。
男人递来一毛皱纸票。
祝棉接过,手指沾点口水在票面一抹——陆凛冬教她认假币的暗记还在。钱塞进布袋,动作却故意放慢:“一碗两分……您给一毛……该找多少?”她犹疑地看向援朝,“儿子,算算?”
援朝猛地被问,小脸一懵:“两分……一毛是十个两分……十个减一个……”掰着戴厚手套的手指,脸憋红了,“还有八个两分?是八分钱?”
“噗嗤!”男人乐了,“对对对!八分!”
周围零星几个看热闹的善意哄笑。
援朝脸腾地红成虾子。
祝棉却像得圣旨,赶紧数零钱:“八个一分就是八分……给您!”
男人端起碗呼噜一大口:“真够味儿!暖和!”抹嘴竖拇指。
援朝紧绷的小肩膀松了一丝丝。
又来了两个小年轻:“老板娘,一人一碗!”
“好嘞!两碗四分……不,四分?”祝棉舀着醪糟,嘴皮子绊了一下,眼神瞄向援朝,“儿啊,俩人一人一碗,该收多少?”
援朝心还在乱跳:“一碗两分……两碗……两个两分?”又掰手指,“妈,是四分钱!”
人群笑声更大了。“这娃娃比他妈脑子清楚!”
“四分钱!”祝棉恍然大悟般拍额头,“怪我!”接过一人递的五分硬币。
“给五分,找你一分,对吧妈妈?”援朝看她又迷糊,竟主动开口,小胸膛不自觉地挺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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