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正龙魁梧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屋子里只余下叶青玄一人。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方才那股强撑的劲头一泄,四肢百骸都涌上一股酸软。
他缓缓滑坐到地上,耳边是自己粗重的喘息。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一个挣扎的鬼魅。
方才对谭正龙的那番说辞,九分真,一分假,真假掺杂,最是难辨。可他心底清楚,谭正龙那样的老捕快,绝不会全信。
那双虎目最后的审视,分明是在盘问,在掂量。
自己胸口那片淤青是真,可一个淬体二重的武者,即便重伤,临死反扑的一拳,力道何其之大?自己只是胸口一片淤血,未曾吐血,未曾伤及脏腑,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还有杂毛鱼为何会接连摔倒?一句“本就有伤”,太过笼统。
他必须将这个漏洞补上。
他抬起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又将那番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一次,他添了些枝叶。
“……那贼人一瘸一拐,跑起来身形不稳,小的想,他定是伤得极重了。后来小的才想明白,他被全城通缉,哪里敢去寻医问药?拖了这许多天,伤口怕是早已溃烂流脓,气力不济,才会那般……那般不济事。”
他又伸手,在自己身上几处关节处用力按了按,直到泛起红印,这才作罢。如此一来,身上便多了几处“挣扎”过的痕迹。
细节,魔鬼藏于细节。只有当所有细节都指向同一个结果,谎言才会变成别人眼中的“事实”。
屋外的风声里,夹杂着细碎的脚步声。叶青玄一个激灵,从地上站起,重新摆出那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门被推开,谭正龙大步走了进来,面色无波,看不出喜怒。
他没看叶青玄,自顾自地走到桌边,倒了碗凉茶,一饮而尽。
“总捕头们已经知晓了。”他放下茶碗,声音依旧粗豪,“洪总捕头的意思,此事重大,须得天亮后,带上仵作,去现场勘验过后,再做定论。”
叶青玄的心,往下一沉。勘验?仵作的眼睛,最是毒辣。自己用石块砸烂的那些伤处,还能瞒得过去么?
谭正龙瞥了他一眼,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又补了一句:“萧副使有令,要的是结果。人既然已经死了,过程如何,只要说得过去,便不算什么大事。”
这话,便是一颗定心丸。
叶青玄胸中那块大石,落下一半。奉天司的高层,要的是三十两悬赏有人认领,青鱼帮的案子能有个了结。至于这功劳是张三拿的还是李四拿的,是一个人拿的还是十个人拿的,他们并不深究。
“你先回去吧,”谭正龙挥了挥手,一副送客的架势,“今夜之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明日一早,在此处等候传唤。”
叶青玄站在原地,却没有动。
他对着谭正龙,深深一揖。“谭捕头……”
“还有何事?”谭正龙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叶青玄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底层小人物特有的、近乎谄媚的局促,可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清醒。
“捕头,这……这桩功劳,对小的而言,是天大的事。小的人微言轻,只是个不入籍的临时捕役,怕……怕夜长梦多。”
他没有说得太透,但意思已然明白。
这奉天司里,裙带关系盘根错节,多少功劳,在文书上转一道手,就换了名姓。他今夜走了,明日天一亮,这桩功劳的主人,怕就不姓叶了。
谭正龙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盯着叶青玄,半晌没有说话。
这小子,不止是胆大,心也细,更有一股子不肯认命的执拗。他那番巧言令色,谭正龙本就信了七分,疑了三分。可眼下,他这番为自己争功的言行,反倒让谭正龙高看了他一眼。
在这浊流之世,老实人,活不长。
“你想要个凭证?”谭正龙一语道破。
叶青玄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小的……小的只是求个心安。”
“哼。”谭正龙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也不知是赞许还是讥讽。
他转身在自己那张堆满案牍的桌案上翻找起来,嘴里还嘟囔着:“你这小子,倒是个玲珑心窍的。我当差二十年,还没见过哪个临时捕役,敢跟我要凭据的。”
叶青玄不敢搭话,只是躬着身子,静静等着。
他知道,这是他今夜最后的一搏。若是成了,前路便豁然开朗;若是不成,惹恼了这位正式捕快,明日之事,便又多了无数变数。
谭正龙翻了一阵,从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里,摸出了一块黑沉沉的物事,随手抛了过来。
叶青玄连忙伸手接住。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铁牌,入手冰凉,颇有分量。通体漆黑,不知是何材质,正面平滑,背面却刻着一道道繁复的云纹,中央是一个古朴的“奉”字。
“这是奉天司内部调度的信鉴,每一块的云纹,都有些微不同,只在总捕头和当值捕头处有拓印备案。”谭正龙的声音,恢复了那份粗豪,“我这块,是‘玄鸟纹’。你且收好,明日若有人问起,或是有人想动什么歪心思,你便将此物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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