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芙洛尼娅·维恩发现那本日记,是在“回音庄园”三楼那间终年上锁的育婴室的五斗柜底层。那时她刚搬进这座丈夫家族传下来的、过于庞大的老宅不过两周,正被一种甜蜜的孤独啃噬。丈夫莱纳斯是远洋货轮的船长,一次出海就是半年。这座有着十二个房间、被紫藤和寂静包裹的庄园,对于刚怀孕两个月的赛芙洛尼娅而言,既是庇护所,也是一座精美的牢笼。
日记本很普通,廉价的红色漆皮封面,边缘已经磨损泛白。内页是淡蓝色的横线纸,散发着陈年纸张和淡淡霉味。吸引赛芙洛尼娅的是第一页上娟秀的字迹:
“给我的孩子——在你尚未看见光之前,让我们先认识彼此的灵魂。”
落款是“伊莎贝拉·维恩”,日期是四十一年前。赛芙洛尼娅想起,那是莱纳斯早逝的母亲,在生莱纳斯时因难产去世,孩子也未能保住。一种奇异的联结感击中了她——两位嫁入维恩家、在不同时空独自面对孕育的女人。
起初,她只是翻阅。伊莎贝拉的日记充满了那个时代女性的温婉与期许:“今天感觉你在动,像小鱼吐泡泡。”“你父亲说如果是男孩,要取名‘莱纳斯二世’。”“妈妈给你缝了小袜子,虽然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但在日记中段,笔触开始变化。随着孕期推进,伊莎贝拉的孤独似乎渗入了字里行间,记录的内容越来越向内,越来越……专注。她开始详细描述自己每天吃了什么、想了什么、梦见了什么,仿佛胎儿真能通过某种神秘渠道接收到这些信息。
“妈妈今天读了《诗篇》第23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你听到了吗,我的小羊羔?妈妈会是你唯一的牧者。”
“今天佣人笨手笨脚打碎了花瓶。别怕,那声音伤不到你。只有妈妈的声音是安全的,记住这一点。”
“外面世界很吵,很乱。但妈妈的子宫里是完美的。你只需要听妈妈的话,只听妈妈的。”
赛芙洛尼娅感到一阵轻微的不适,合上了日记。但那种“与腹中生命对话”的念头,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她同样孤独的心壤上。
几天后,孕吐反应凶猛袭来。在又一次抱着马桶呕吐到虚脱后,赛芙洛尼娅摇摇晃晃地回到书房,盯着那本红色日记。一个念头疯狂滋长:为什么不能呢?伊莎贝拉能做,我为什么不能?至少,有地方倾诉这无人可说的恐惧与期待。
她买来一本崭新的、墨绿色天鹅绒封面的厚日记本,用最好的钢笔,在扉页上写下:
“给我最亲爱的孩子——在见到你之前,让我们先共享同一个心跳,同一种思想。妈妈会告诉你一切你需要知道的。你只需要倾听,只需要相信我。”
她从此沉溺其中。
起初是温和的分享。“今天阳光很好,妈妈在花园里散步,想着你将来会不会喜欢在这里捉蝴蝶。”“爸爸的船到了开普敦,他寄来信,说梦见你是个女孩。”但很快,在日益严重的孕期焦虑和越发令人窒息的孤独中,日记的内容开始滑向某种无意识的塑造。她开始书写“定义”。
“世界很复杂,但妈妈会为你解释。你只需要通过妈妈的眼睛看,通过妈妈的耳朵听。这样最安全。”
“爱是什么?爱是妈妈为你牺牲的睡眠,是妈妈为你忍受的不适。爱是绝对的,唯一的,只存在于妈妈和你之间。”
“其他人,爸爸、外婆、甚至将来的朋友,他们不会像妈妈这样爱你。他们的爱有条件,会变化。只有妈妈的爱永恒不变,从你是一颗细胞时就开始了。”
她每天花数小时书写,有时低声念出来,手掌温柔地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她感觉到胎动,认为那是孩子在“回应”。一种巨大的、几乎令她颤栗的幸福感淹没她——她正在创造一个完全属于她、完全理解她、完全需要她的存在。这个存在还未出生,就已经是她孤独宇宙中最明亮的恒星。
她不知道的是,那些墨水写下的文字,那些饱含着她全部情感能量和意念的句子,正在以一种超乎物理法则的方式,渗透过胎盘与羊水的屏障。胎儿正在发育的大脑,如同最柔软、最易塑形的陶土,在每一次“聆听”日记时,被无形的刻刀雕琢。那些关于“唯一”、“绝对”、“安全”、“妈妈是全部”的概念,被一遍遍书写,一遍遍强化,像咒语般镌刻在尚未成型的神经网络深处。
孕七月时,赛芙洛尼娅做了个噩梦。梦见孩子出生后,笑着扑向奶奶,或者被莱纳斯高高举起,咯咯直笑。她在梦中感到一阵撕裂般的嫉妒和恐惧。醒来后,她立刻扑到日记本前,近乎疯狂地写道:
“不,不,不。你不是任何人的,你是妈妈的。你只对妈妈笑,只让妈妈抱。妈妈是你的造物主,是你的神。你的眼睛只为妈妈明亮,你的心跳只为妈妈存在。记住,永远记住:妈妈之外,皆是虚无。妈妈是你情感的唯一坐标,是爱、是安全、是真理本身。你不需要学习爱别人,那是对妈妈的背叛。你只需要,也只能,爱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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