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桃树叶尖时,张翎已经站在湖畔最高的那棵枯树下。
他仰着头,视线钉在三十丈高的树杈间——那里蹲着一只灰背雕,铁钩般的爪子抠进树皮,脖颈每隔七八息便微微转动一分,精确得像个漏壶。
它在等风。当湖面第一道晨风撩过树梢时,灰雕双翅猛然展开,不是扑,而是“切”进风里,羽毛边缘在光中拉出细锐的线。
张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
那线条,太像了。
像他记忆中某种笔画,撇如雕翼斜掠,捺似利爪扣握。
迁徙路上他见过岩叔用炭条在石壁上画图记事,也见过蒲伯结绳记日子。
可那些图会模糊,绳结会忘记含义。
部落要活下去,需要比记忆更硬的东西。
“毕摩。”
张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少年肩上扛着新削的木矛,矛尖还滴着水——他刚去湖里试矛回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龟形守息练满一个月后,少年胸口的滞闷彻底化开,如今一口气能贯穿枪杆,刺出的矛影快了三成不止。
“看出什么了?”张翎没回头。
张昊顺着视线望去,灰雕正俯冲而下,双翅在半空划出两道交叉的弧线,精准地掠过水面,抓起一尾银鱼。
“快,准。”少年说。
“不止。”张翎弯腰,拾起一根被风刮断的桃木枝。枝杈断面参差,他并指如刀,沿着木纹轻轻一划,碎屑簌簌落下。
“你看它俯冲时,翅膀每片羽毛的角度——不是乱飞,是每寸肌肉都控在毫厘之间。这掌控,叫‘雕形’。”
话音落,他手指忽然加速。
桃木枝在掌中翻转,指尖划过之处,木屑不是被抠掉,而是被“削”掉,薄如蝉翼的片片飞起。
三息之后,枝杈表面出现了一道纹路——不是图画,是某种笔直的、带着锐角的符号。
“这……”张昊凑近细看。
“试试。”张翎将桃木枝递给他,又从怀里摸出半片磨薄的石片,“用这个,刻我刚才那道纹。”
少年接过,蹲下身,找了块平整的石头。他深吸气,石片抵上桃木——第一划,歪了。第二划,深浅不一。
第三划,“咔”一声,石片在木纹打结处崩出个缺口。
张昊愣住。
他如今一拳能砸裂碗口粗的树干,可在这轻飘飘的刻划面前,力气全使错了地方。
“雕形不是用蛮力。”张翎握住他的手腕,“感受木纹走向。顺纹如顺风,逆纹如逆羽——你得找到那层‘势’。”
他带着少年的手缓缓移动。石片边缘贴着桃木表面,不是刻,而是“抚”。
木屑均匀地卷起,一道笔直锐利的刻痕渐渐显现,与张翎刚才刻的那道几乎一模一样。
“记住这感觉。”张翎松手,“刻符如雕猎,差一分,猎物就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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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营地东侧的空地上多了三块青石板。
张翎盘坐在中间,面前摊开七八片磨平的木片。
岩叔蹲在一旁,蒲伯靠坐在树墩上,张昊和另外两个记忆力好的年轻人围成半圈。
“部落五十三人,每天耗粮多少?”张翎问。
岩叔脱口而出:“壮年每日需谷三捧,老幼减半,今日狩猎得鹿一头,约抵四十人一日口粮。”
“记下来。”
张翎拿起最宽的木片,石刀落下。不是画画,是刻符——第一道竖线代表“人”,旁边三道横纹代表“三”,下面刻了个碗状弧线代表“谷”。
木屑纷飞中,一套极简的记数符号渐渐成型。
他看向手中的石刀,刀尖在木片上悬停良久,最终划下一道波浪般的弧线——那是“水”的意象。
接着是三道平行的竖线,代表“三日路程”。
又刻了个山形符号,山顶加个点,表示“有瘴气的山”。
“从旧部落到此地,需跨三条河,行九日,过两座毒瘴山。”张翎将木片递给蒲伯,“这样记,可会忘?”
老人枯瘦的手指抚过刻痕,一遍,两遍,三遍。
他闭眼复述:“三条河,九日路,两座瘴山……没错,一字不差。”
围观的几人呼吸都轻了。
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些刻痕的重量——这不是图画,是能把记忆钉在木头上的钉子。
老祭司带进土里的那些歌谣,若早有这样的东西……
“学。”岩叔突然开口,声音发哑,“我必须学。”
这个曾以为力量只在拳头和弓箭里的猎人,此刻盯着木片上的刻痕,像盯着另一种弓箭——一种能射穿时间,把今日所知送到十年、百年后的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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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比预想艰难十倍。
张翎选了五个最聪慧的:岩叔、张昊、负责管粮的妇人禾、记忆力超群的少年泉,以及蒲伯——老人虽手脚不便,但六十年的阅历本身就是一种智慧。
第一天,教三个符号:“人”、“谷”、“日”。
岩叔学得最快,他狩猎时本就习惯观察痕迹,将刻符视为另一种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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