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前一天,岩叔沿着寨墙走完了最后一圈。
他走得很慢,独臂的袖子空荡荡垂着,右手拄着根磨光的柘木杖。
杖尖点在碎石路上,嗒,嗒,嗒,声音清脆规律。
墙身新刷的黏土还没干透,在午后的阳光里泛着均匀的灰白色,那是用湖底淤泥混合草灰调的,干了以后坚硬如石,雨水冲不垮。
墙高八尺,绕寨一周,长三百丈。
每隔二十丈设一个箭垛,垛后能站两人。
东西两座寨门包了铁木皮——是从东山深处一棵雷击木上剥下来的,木质炭化坚硬,箭头扎上去只留个白点。
岩叔在西门前停下。
门楣上还空着,留着块三尺长的平整木面。
他伸手摸了摸木面纹理,粗糙的触感从掌心传到心里。
这门是他带着石野他们立的,埋柱那天下了雨,五个人在泥水里泡了三个时辰,才把门柱夯进三尺深的石基里。
“岩叔。”
张翎从门里走出来,肩上扛着根新削的木梁。
梁身还带着树液的清香,两端已经凿好了榫眼。
“都齐了?”岩叔问。
“齐了。”张翎放下木梁,“屋舍三十七间,训练场夯了三遍,农田收了第二茬麦子,码头泊着七条筏子,四座哨塔的烽火碗都添了新树脂。”
他顿了顿:“就差个名字。”
岩叔看向寨内。
从西门望进去,能看见笔直的主道延伸向祭坛,道旁窝棚排列整齐,屋顶的茅草在风里微微起伏。
更远处,训练场上有人影晃动——是张昊在带少年们练蛇形手箭,弓弦嗡鸣声隐约传来。
“是该有个名字了。”老猎人说,“不能老是‘寨子’‘寨子’地叫。”
“明天秋分。”张翎抱起木梁,“日落时分,祭坛前。”
消息傍晚传开。
人们反应各异。
石野正光着膀子劈柴,听到后愣了下,斧头悬在半空:“起名?起什么名?现在这样不挺好?”
旁边磨箭簇的林猿头也不抬:“有个名字,往后子孙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
妇人禾在湖边刮鱼,听见几个孩子跑来报信,手里刀停了停:“要办仪式吗?那得多备点吃的。”
孩子们最兴奋。
两个半大少年在训练场边比划:“要我说就叫‘巨熊寨’,多威风!”“俗!叫‘飞鹰寨’才好!”
张昊没参与议论。
他爬上东山哨塔换岗,接替值了一天的猎人。
交班时,猎人揉着发红的眼睛说:“明天庆典,今晚我多盯会儿,你回去歇着。”
“不用。”张昊在南窗前坐下,“这儿视野好。”
猎人下去了,木阶吱呀声渐远。
塔顶小屋安静下来,只剩风声穿过观察窗的缝隙,发出细细的呜咽。
张昊从怀里掏出块麦饼,掰了一半慢慢嚼。
从十五丈高看出去,寨子像个精致的模型。
窝棚的轮廓,道路的走向,耕地的阡陌,码头的木桩——全都清晰规整。
可他知道,这规整底下是什么:是迁徙路上冻死的族人,是狼袭那夜流血的伤口,是修墙时磨破的手掌,是毒箭试验时屏住的呼吸。
他把最后一口饼咽下去,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是该有个名字了。
给这些血、这些汗、这些忍过的痛、这些挺过来的夜,一个能说出口的称呼。
日落时分,张翎在工棚里最后检查那根木梁。
梁长一丈二,宽一尺,厚三寸。
木质是东山最好的铁杉,纹理细密如发丝。
他用砂岩把表面磨得光滑如镜,手指抚过,能感到木纹深处传来极细微的震动。
这树活着时受过雷击,木质里藏着某种类似地脉的微弱能量。
梁的一面用炭笔打了草稿:
三个大字,每个字一尺见方,是这几个月新定的彝族符号。
第一个符号像山峦叠嶂,代表“稳固”;第二个像星辰散布,代表“光明”;第三个像道路交汇,代表“回归”。
岩叔走进工棚,手里提着个陶罐。
罐里是半凝固的树脂,混了碾碎的铁矿石粉,黑沉沉的,在油灯下泛着暗红的光。
“这个当墨?”他问。
“嗯。”张翎接过陶罐,用小木片挑起一团树脂,抹在炭笔草稿上。
树脂黏稠,抹上去就渗进木纹,把炭迹牢牢固定。
“烧热的铁钉烫进去,永不褪色。”
“烫字……”岩叔看着那三个符号,“你会烫?”
“练过。”张翎从火盆里夹出根烧红的铁钉。
钉头磨平了,像个微型烙铁。
他屏住呼吸,铁钉尖端按在第一个符号的起笔处——
“滋!”
青烟冒起,焦糊味弥漫。
树脂遇热融化,与铁粉一起渗进木头,烫出深黑色的痕迹。
烫到第三笔时,木梁表面已经浮现出清晰的凸痕,不是刻进去的,是树脂凝固后鼓起来的,摸着有凹凸感。
三个字烫完,用了半个时辰。
张翎放下铁钉,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凸起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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