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反刍声细碎如雨的那个夜晚,岩叔没睡。
老猎人独臂枕在脑后,盯着干栏顶棚的椽子。椽子是新削的杉木,还带着树皮,在黑暗里模糊成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影。
他耳朵里灌满了声音——湖浪、羊嚼草、远处哨塔上值夜人偶尔的咳嗽,还有自己胸腔里那颗越跳越躁的心。
白天狩猎的情形在眼前一遍遍过。
那头公鹿,明明已经进了射程,却在石野放箭的瞬间猛地一窜。箭擦着鹿颈飞过去,钉进树干,鹿影消失在密林深处。
不是石野手不稳。
是鹿快了。
野兽在山里活久了,也在学。听见人声躲得更远,嗅到气味逃得更快,连中套索的都会啃断绳子——上个月就有一只山羊羔,把麻绳啃得只剩几缕纤维,跑了。
“咱们慢了。”岩叔对着黑暗说。
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撞了撞,沉进角落。没有回应,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他独身大半辈子,早习惯了一个人对着墙壁说话。可今夜这话重,重得连墙壁都接不住。
他坐起来,独臂摸到床边的石斧柄。斧柄被手掌磨得光滑,木纹里渗着常年浸润的汗渍和血渍。
寨子安生了,屋子暖了,肚子饱了,可爪子钝了。
这念头像根刺,扎在肉里,翻个身就疼一下。
天还没亮透,岩叔已经站在张翎的干栏下。
毕摩刚做完清晨的吐纳,推开竹窗,就看见老猎人仰着的脸。晨雾湿了岩叔的眉毛和胡须,独臂袖子空荡荡垂着,眼神却亮得灼人。
“建个地方。”岩叔不绕弯,“专练武的地方。不是以前零零散散教几手,是天天练,人人练,像吃饭喝水一样练。”
张翎扶着窗框,没立刻答。
他看向寨子——东边半地穴的屋顶冒出炊烟,西边干栏下鸭群扑腾下水,围栏里羊群开始骚动等待放牧。安宁,踏实,甚至有了些富足的模样。
可岩叔说得对。
迁徙路上那些生死搏杀磨出来的锐气,正在被安稳日子一点点磨钝。少年们学射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狩猎队练拳脚只当是热身,护卫队巡逻时脚步都带着闲散。
“地方在哪儿?”张翎问。
“寨子北边,背风坡下。”岩叔显然想过,“那片地平坦,原是打算开春种黍米的。但黍米可以往东挪,练武的地方不能将就。”
“多大?”
“至少二十丈见方。”
张翎算了算——四百平方丈,几乎是小半个寨子的面积。
“要这么大?”
“不大。”岩叔独臂往北一指,“狩猎队十五人要对练,护卫队二十人要列阵,少年队三十个半大孩子要筑基。还得有跑、跳、爬、掷的地方。小了,转不开身。”
张翎下了干栏,跟着岩叔往北走。
背风坡在寨子最北,背靠山岩,前面是片缓坡地。确实平坦,土层厚实,只长着些低矮的茅草和灌木。远处是东山余脉的轮廓,近处能听见溪水流过石滩的声响。
两人在地中央站定。
岩叔用脚丈量,独臂在空中划拉:“这儿,夯平,铺细沙,摔跤滚打不伤身。那边,立木桩,高低错落,练步法躲闪。东侧设靶场,五十步、八十步、百步靶。西侧挖坑,填软土,练跳跃攀爬。”
他说一句,脚就踩一下,仿佛那地方已经在他心里建起来。
张翎蹲下身,抓起把土。土质偏沙,不黏,掺着细小的碎石粒。他握紧又松开,土从指缝漏下。
“沙土好。”张翎站起来,“摔上去不硬。但得先把草根清干净,一根不能留。草根烂了地会软,雨天成泥潭。”
“三天清完。”岩叔说。
“三天不够。”张翎摇头,“二十丈见方,四百平方丈。草根要挖,土层要夯,沙要筛,木桩要削要埋。至少十天。”
岩叔独臂一摆:“那就十天。但十天之后,我要见着第一个站上去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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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工那日,全寨能动的都来了。
张翎用麻绳和木桩圈出边界,二十丈乘二十丈,四四方方一片。孩子们在绳圈外奔跑,被大人喝住:“别进去!这是将来练武的地界,踩脏了要挨罚!”
清草根是最苦的活。
茅草根扎得深,盘根错节,一锹下去只能掀开巴掌大一块土。岩叔带着狩猎队打头阵,十五个人排成一排,石锹齐起齐落。
“嘿——哟!”
号子声里,泥土翻起,草根被扯断时发出“啵啵”的轻响。
石野年轻力壮,一锹下去能掀开半臂见方的土块。他弯着腰,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砸进土里瞬间被吸干。挖到第五下时,石锹“铛”一声撞上硬物。
“石头!”他喊。
岩叔走过去,独臂接过石锹,在硬物周围小心清理。不是石头,是块埋在地下的老树根,碗口粗,已经半腐,但韧劲还在。
“斧子。”岩叔伸手。
张昊递过石斧。岩叔单手握斧,抡圆了砍下去——
“咚!”
斧刃吃进树根半寸,震得他独臂发麻。腐木溅出褐色的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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