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跟淬了冰的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能顺着领口往骨头缝里钻。吕本从东宫偏门出来时,靴底早已结了层薄冰,每踩在青石板上,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老木头在寒风里呻吟。
方才在暖殿里,太子朱标握着他的手,指腹上磨出的薄茧蹭着他的手背——那是常年批阅奏折磨出的印记,此刻却抖得厉害,连带着声音都发颤:“吕卿,你是侧妃的父亲,她如今成了这模样,宫里人多眼杂,只有你能照拂她了。”
朱标的眼圈红得像浸了血的玛瑙,眼底的红血丝爬得密密麻麻,“她清醒时总说胸口闷,夜里咳得厉害,你让府里厨子多炖些冰糖雪梨,或是川贝润肺的汤,万不能让她受委屈。”
吕本躬身应着“臣遵旨”,脊梁骨却像被冰水浇透了,从头顶凉到脚跟。他知道太子口中的“侧妃”——他的女儿吕氏,如今正被关在东宫偏殿的暖阁里,门窗都上了锁,像只被困住的雀儿。
每日里抱着个褪色的布偶傻笑,见了人就把布偶往人怀里塞,嘴里咿咿呀呀喊着“糖、糖”,涎水顺着下巴往下淌,沾湿了衣襟。三个月前,她还能对着铜镜描眉画眼,指尖捻着螺子黛,笑盈盈地问他新制的胭脂好不好看;如今却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了,偶尔认出他,也只会歪着头,用脏兮兮的手指戳他的胡须,喊“爷爷”。
太子以为是急病,日日派人送药材,夜里还亲自去暖阁外站半个时辰,听着里面的傻笑声,眼圈红了一次又一次。只有吕本清楚,那根本不是病,是朱允凡下的手。
那日他托人混进暖阁探望,隔着窗棂看见女儿把金步摇的簪尖往嘴里塞,鬓角的碎发粘在流出来的涎水上,像一蓬乱糟糟的枯草,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攥得他喘不过气。
他吕本在朝为官三十年,从翰林院编修做到太常寺卿,靠的就是步步为营,谨小慎微,可朱允凡这黄口小儿,竟敢在东宫眼皮子底下对吕氏动手,这哪里是没把太子放在眼里,分明是没把他吕家当人看。
回府的马车里,吕本闭着眼,指节却在膝盖上碾出了红痕,锦缎裤子被按出一个个深窝。
车窗外掠过挂着冰棱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冰棱吊得老长,像极了当年在凤阳老家见过的刑具——那些吊死过人的木架,冬天也会结满这样的冰。
他想起二十年前,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说“吕家要想在这世道站稳脚跟,就得比谁都狠,心慈手软的人,死了都没人收尸”。
那时他还觉得父亲迂腐,总想着凭本事吃饭,如今才懂,这宫里的路,每一步都得踩着刀尖走,你不杀人,人就杀你。
车刚停在府门前,管家吕忠就迎了上来,棉帽上落着层薄雪,见了吕本,忙用袖子掸了掸身上的雪,凑近低声道:“老爷,东瀛那边的人来了,按您的吩咐,在密室候着,没敢惊动旁人。”
吕本“嗯”了一声,解下沾了雪的貂皮斗篷,递给旁边的丫鬟,斗篷边缘的雪落在地上,瞬间融成一小滩水。他没多问,径直往后院走去,棉靴踩在积雪的石板上,发出“噗嗤”的轻响。
密室藏在假山底下,入口设在书房的暗格里,外面挂着幅《寒江独钓图》,是他早年临摹的,画中老翁披着蓑衣,在江心垂钓,倒有几分与世无争的意境。
掀开画轴,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门,门轴上抹了油,开阖时悄无声息。里面比外面暖和些,墙角的铜炉里烧着西域进贡的迷迭香,烟气袅袅缠上梁顶的蛛网,在昏暗的烛火下像一团团浮动的鬼影,却驱不散满室的阴翳。
一个穿着黑衣的东瀛人正背对着门站着,腰间的胁差(日本短刀)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刀鞘上缠着黑色的绳结,一看便知是惯用的利器。
“东西带来了?”吕本走到梨花木椅旁坐下,椅子上垫着厚厚的狐皮垫,却暖不透他骨子里的寒。他的声音比炉里的灰还冷,不带一丝温度。
东瀛人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刀疤,像条丑陋的蜈蚣趴在脸上,说话时刀疤会跟着牵动,更添几分狰狞。
他躬身递上个黑陶瓶,瓶口用软木塞封着,陶瓶粗糙的表面刻着细密的花纹:“吕大人要的‘蚀心散’,按您的吩咐,三个月后发作,起初只是头晕乏力,渐渐会心口绞痛,最后气绝身亡,症状与急病无异,便是太医也验不出来。”他的汉话带着生硬的口音,每个字都像磨钝的刀在石板上刮,刺耳得很。
吕本接过陶瓶,入手冰凉,瓶身刻着缠枝蛇纹,蛇眼处镶嵌着细小的绿石,在烛火下闪着幽幽的光。他拔开塞子,一股极淡的杏仁味飘出来,快得像错觉,稍纵即逝。
“很好。”他从袖中取出一根银簪,挑出一点粉末,凑到烛火前,看着那粉末遇热化作一缕青烟,银簪并未变色——这毒药果然隐蔽。“朱允凡身边的护卫太多,明着动不了,宫里眼线也多,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只能从暗处下手。”他把银簪上的余烬吹掉,声音压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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