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会后的第一个秋天,以一种格外清澈的方式降临溪云村。天空是高远而纯净的蓝,云朵稀薄如纱,阳光透过开始泛黄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空气里飘着成熟的稻谷香和隐隐的桂花香。
这理应是一个收获与安宁的季节。然而,一种新的、难以名状的疲惫,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爬满了村庄。
尹晴最先是从自己身上察觉的。清晨醒来,她会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熟悉的鸟鸣和远处隐隐的说话声,却需要比以往更长的时间才能鼓起起身的力气。不是身体上的累——这些年她早已习惯高强度的工作——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倦怠:一种对“又一天”的轻微抗拒,一种对所有需要决策、协调、解释的事情感到的隐约厌烦。
她以为这只是自己的问题,直到她开始注意到其他人。
根叔坐在他的小菜园边,一坐就是整个下午,烟斗常常熄灭也忘了再点,只是看着远山发呆。问他看什么,他摇摇头:“没看什么,就是看看。”
秀兰织布时,偶尔会停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经纬线,眼神空茫。织娘坊的年轻女孩小声议论:“兰姨最近老走神,一个简单花样能织错好几次。”
老康不再每天画画了。他的画板靠在墙角,蒙了一层薄灰。有人问他是不是没灵感了,他想了想说:“不是没灵感,是觉得……画来画去,都是那些。画完了又怎样呢?”
就连最精力充沛的虎子,话也变少了。他依然在村里忙前忙后,但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头似乎泄掉了一些,脚步有时会慢下来,眼神里偶尔闪过一丝茫然。
这种倦怠是无声的、弥漫的。没有抱怨,没有冲突,只是村庄的整体“呼吸”似乎变慢了,变浅了。来访的游客和考察团依然能感受到溪云村的秩序与美好,但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却隐约感到某种东西正在“被耗尽”。
起初大家以为是“典范疲劳”——持续的高强度展示和应对之后,必然的放松和倦怠。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尹晴意识到这可能不仅仅是疲劳,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意义感流失”。
一个周二的下午,例行的村民议事会,讨论的是明年的旅游推广预算分配。议题本身很重要,关乎各家的利益。但会议进行得异常沉闷。发言的人寥寥无几,即使发言,也缺乏往日的激情和尖锐。提案投票时,赞成和反对的票数都很接近,很多人投了弃权票。
“大家好像……不在乎了?”会后,虎子困惑地对尹晴说,“以前为了这种分配,能吵到脸红脖子粗。今天怎么都这么……平静?”
不是平静,尹晴想,是疏离。一种“这事儿跟我有关系,但又好像没太大关系”的疏离。
这种疏离在年轻一代中更明显。林溪——秀兰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回村参与文创设计的年轻人——在一天晚饭时突然说:“妈,我可能……想出去一段时间。”
秀兰停下筷子:“去哪儿?去多久?”
“还没想好。可能就是去城里找个工作,住一阵子。”林溪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不是觉得村里不好,就是……有点闷。每天做的事情都差不多,见的人也差不多,讨论的问题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些。我才二十三岁,感觉已经能看到自己六十岁的样子了。”
这话刺痛了秀兰,也刺痛了旁听的尹晴。溪云村曾经是年轻人愿意回来的地方,因为它充满了可能性和活力。而现在,当一个最有活力的年轻人说“闷”,说“看到六十岁的样子”,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更微妙的变化发生在日常的互动中。以前,村民们在路上遇见,会停下来聊几句家常,交流些信息。现在,更多的只是点点头,笑一笑,就各自走开。茶馆里的闲谈变少了,即使聚在一起,话题也常常围绕琐事,很少再有那种关于村庄未来的热烈讨论。
“是不是我们……成功了,所以没东西可争了?”福旺叔有一次跟尹晴闲聊时说,“以前穷,要一起想办法挣钱;以前被忽视,要一起争取关注;以前有分歧,要一起吵出个结果。现在,钱挣了,关注有了,矛盾也有一套机制处理了。然后呢?然后就……这样了?”
“这样”是什么?是一种温吞的、缺乏激情的稳态。是一种“该有的都有了,所以不知道该还要什么”的茫然。
尹晴开始回顾溪云村这些年的轨迹。从破败的留守村,到初具雏形的生态社区,到被关注的典范,再到如今这个光鲜却也疲惫的“成功样本”。每一步都是突破,都是成长。但成长是否必然伴随着某种纯真和锐气的消磨?当一套成熟的机制建立起来,当生活变得“规范”和“可预期”,那种最初驱动改变的、粗糙而蓬勃的生命力,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规训、被稀释?
她想起林星回留下的那个问题:“当创新成为惯性”。现在,可能不仅是创新成为惯性,连“抵抗被定义”本身也成了某种惯性。村庄一直在应对外部的挑战:商业的、技术的、政治的。每一次应对,都让村庄更成熟,也更复杂。但也许,在这一次次的应对中,村庄逐渐失去了与自身最朴素、最核心的连接——那种“我们就是想过好日子”的简单渴望,被一层层“典范责任”、“形象维护”、“模式探索”覆盖了。
喜欢离职后直播家乡致富请大家收藏:(m.38xs.com)离职后直播家乡致富三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