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二年的春节,脚步似乎比往年更沉,更缓。县城里早早就有了年味,大街小巷挂起了红灯笼,店铺里循环播放着喜庆的歌曲,空气里时不时飘来炸丸子的油香。但这一切热闹,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朦朦胧胧地传进练江新苑十三楼的这套房子里,传不进何炜心里。
职务上的“清闲”,在年关将近时,显得愈发刺眼。往年的这个时候,他总要为年底的总结、来年的计划、以及各种或实或虚的“关系维护”而忙碌奔波,常常要忙到除夕当天下午才能喘口气。那种被需要、被填满的疲惫里,多少还裹着一丝“有价值”的错觉。今年不同了。停职的风波虽已过去,人也回到了岗位,但那种隐形的“隔离”感并未消散。重要的、核心的工作依旧轮不到他,同事们客气而疏远,领导的目光带着评估后的审慎。他像一件被暂时搁置、有待观察的旧器物,被安放在一个不碍事却也无足轻重的位置上。每日按时上下班,处理一些无关痛痒的文件,参加一些不痛不痒的会议,然后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时间变得粘稠而空旷,办公室的暖气开得很足,他却时常感到一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这种“清闲”带回家的,是一种更深重的沉寂。家里也因为少了奚雅淓和轩轩而显得格外空旷。母亲在厨房里准备年货,动作比往年慢了许多,常常做一会儿,就停下来,望着窗外发呆,不知是惦记着住院时好时坏的父亲,还是想念远在市里复读的孙子。父亲大部分时间窝在阳台的藤椅里,裹着厚厚的毯子,望着楼下偶尔经过的、提着年货的行人,眼神浑浊,很少说话。这个家,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和大部分的生气,只剩下缓慢的呼吸和无处不在的、衰老与等待的气息。
何炜试图让自己“忙”起来。他主动承担了更多的家务,打扫房间,清洗窗帘,帮母亲准备一些复杂的年菜。但身体的忙碌,并不能驱散精神上的那份“冷清”。每当他停下来,那种悬浮的、无着无落的感觉便会立刻围拢上来。他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热闹舞台的幕布后面,能听到前台锣鼓喧天,却与自己毫无关系。
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是轩轩的成绩。奚雅淓每周通电话时,语气里会多出一丝久违的、小心翼翼的振奋。市一中的严格管理和高强度训练,加上陈邈时不时“顺路”送去的内部资料和“恰到好处”的提点,似乎真的起了作用。轩轩最近几次的周测和月考,排名稳步上升,虽然距离顶尖还有差距,但比起高考前的惨淡,已是天壤之别。奚雅淓在电话里,总会不自觉地提到“多亏了陈师兄帮忙找的资料”、“陈主任跟科任老师打了招呼,特别关注了一下轩轩的薄弱环节”、“要不是陈师兄鼓励,轩轩那次肯定又崩了”。她的声音里,感激是真诚的,甚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依赖。
何炜每次听着,心里都像打翻了五味瓶。他为儿子的进步感到一丝欣慰,这欣慰却立刻被紧随而来的、更复杂的情绪冲淡。那情绪里,有对自己这个父亲失职的刺痛,有对陈邈无处不在“帮助”的隐隐不适,还有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挥之不去的猜疑。他努力压下这些念头,在电话里附和着:“那就好,多亏陈主任费心了。”语气是平和的,听不出波澜。
真正让这些暗涌浮出水面的,是年前最后一个周末,何炜照例去市里“探亲”。那天下着小雨,冬雨阴冷,天色灰蒙蒙的。他赶到出租屋时,比平时稍晚了一些。推开门,却见陈邈也在。不是短暂停留送东西,而是正和奚雅淓、轩轩一起围坐在小茶几旁,茶几上摊着几张试卷和一本翻开的习题册。气氛看起来……很融洽。
陈邈正指着试卷上一道题,低声对轩轩讲解着什么,语气耐心而专业。轩轩听得认真,不时点头。奚雅淓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支笔,也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侧脸柔和,眼神专注地落在陈邈手指点着的地方。画面温馨得像一幅“名师辅导、慈母在侧”的画卷。
何炜的闯入,打破了这幅画面的和谐。三个人同时抬头。
“爸。”轩轩喊了一声,声音比往常稍微明朗了一点。
“回来了?”奚雅淓站起身,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不自然,随即恢复常态,“陈师兄在帮轩轩分析这次模拟考的错题。快进来,外面冷吧?”
陈邈也从容起身,笑容依旧温和得体:“何主任来了。正跟轩轩说这道压轴题的几种解法,这孩子悟性不错,一点就通。”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甚至带着一点对轩轩进步的与有荣焉。
何炜点点头,扯出一个笑容:“又麻烦陈主任了。大周末的,还让你跑一趟。”
“不麻烦,顺路的事。再说,轩轩能有起色,我也高兴。”陈邈说着,很自然地抬手,似乎想拍一下轩轩的肩膀以示鼓励,但手到半空,却又极其自然地转了个方向,拿起了茶几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这个细微的动作转折,流畅得不留痕迹,却让一直盯着他的何炜心头那根刺,又往里扎深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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