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早晨，阳光试图穿透厚重的云层，只在城市上空投下一片了无生气的灰白光亮。何炜在几乎彻夜未眠的疲惫中醒来，眼睛干涩，头颅沉重。昨晚梦魇残留的冰冷触感，以及奚雅淓那句“回去睡吧”所带来的、更深切的寒意，如同两重阴影，叠加着笼罩在他的意识之上。
他起床时，奚雅淓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听到动静，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明显憔悴的脸上停顿了不足半秒，然后平静地移开，继续手上的动作。
“黑眼圈很重。”她陈述事实般说道，将煎好的鸡蛋盛入盘中，“没睡好？”
何炜张了张嘴，那句“做了噩梦”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没有说出来。昨夜那扇无声关闭的门扉，已经给出了答案。他需要的不再是关心，而是维持表面的、互不侵扰的秩序。
“嗯，有点。”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走进卫生间洗漱。
冷水拍在脸上，暂时刺激了昏沉的神经。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面色灰败，连日的压力、病后的虚弱、睡眠的缺乏，都在那张脸上留下了清晰的刻痕。他想起沈放预告片里那件被特写的、带着磨损的蓝衬衫——那件衣服挂在椅背上，是空的。此刻他感觉自己就像那件衬衫，被抽空了内容，只剩下一个需要勉强维持形状的外壳。
早餐在沉默中进行。奚雅淓吃得很快，偶尔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她今天上午有公开课，需要提前到校准备。何炜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味觉仿佛已经失灵。
“爸那边，护工说昨晚睡得还行。”奚雅淓吃完，擦了擦嘴，像是汇报工作般说道，“我下午放学早的话过去一趟。你晚上去吗？”
“看情况。”何炜说。他其实不确定。下午沈放那边可能还有事，补充材料也还没弄完。时间像散落的沙子，怎么也抓不拢。
“嗯。”奚雅淓没再多问，起身收拾碗筷，动作利落，“我先走了。”
门轻轻关上，家里重新陷入寂静。何炜坐在餐桌旁，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这个“家”，越来越像一个提供基本食宿功能的临时驿站，而他，是个连作息时间都需要与管理员（奚雅淓）错开的、不太受欢迎的长期住客。
来到单位，那种被无形注视的感觉似乎比昨天淡了一些，或许是因为人们的新鲜感正在消退，又或许是他自己已经有些麻木。唐莉看到他，照例露出担忧的神色，但没有再提论坛或预告片的事。
上午的工作被各种琐事填满：回复邮件，参加一个短会，修改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何炜努力让自己沉浸在这些事务性的工作中，试图用忙碌来隔绝那些烦乱的心绪。但收效甚微，沈放那张热情的脸，苏晴冷静的眼神，奚雅淓背对的睡姿，还有梦中那令人不适的画面，总是不时闪现。
临近中午，预料之中的消息还是来了。沈放直接打了电话过来，语气比平时更加兴奋，甚至带着点迫不及待。
“何总监！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沈放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省台那个文化纪实栏目，就是上次跟您提过的，导演看了咱们的预告片和后续的媒体报道，特别感兴趣！他们台里领导也批了，决定做一期深度专题，重点就是您和‘练江号子’这个项目！不是简单采访，是跟拍记录，从您现在的工作，到回溯项目源头，甚至可能……会涉及到您个人生活的一些侧面，展现一个文化守护者真实、立体的形象！”
何炜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深度专题。跟拍记录。个人生活侧面。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他最后一点私人空间的围墙，也可能被专业的镜头彻底拆除。
“沈导，这……是不是太深入了？”何炜试图挣扎，“我们做的是文化项目，重点应该在技术和文化本身，我个人……没什么好拍的。”
“何总监，您太谦虚了！”沈放笑道，“现在做深度内容，讲究的就是‘人’！技术是冷的，文化是远的，只有‘人’，是有温度的，能打动人心的！您想想，一个中年技术骨干，如何在繁琐的行政工作和家庭责任之余，倾注心血去挽救一段即将消失的声音？这里面有多少故事可以挖？有多少矛盾可以展现？这是多么好的叙事张力！栏目导演跟我聊了很久，他们就是想做这种有深度、有冲突、有情怀的真实记录！”
沈放的话语充满了鼓动性，将一个可能充满窥探和消费的过程，包装成了展现“深度”、“真实”、“情怀”的崇高事业。但何炜只觉得浑身发冷。他仿佛已经看到镜头如何对准他疲惫的脸，如何拍摄他与奚雅淓之间的冰冷沉默，如何追问他对父亲的愧疚，甚至可能……会去探寻他与苏晴之间那些复杂而晦暗的纠葛。他所有试图隐藏的失败、挣扎和不堪，都可能被暴露在聚光灯下，成为这期“深度专题”吸引眼球的“料”。
“苏科长……知道这个安排吗？”何炜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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