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三边,固原城。
铅灰色的天空像是被冻住了,连一丝阳光都吝啬施舍。
凛冽的朔风卷着鹅毛大雪,从蒙古高原呼啸而来,穿过固原城的箭楼垛口,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子,狠狠刮在行人脸上。
街道上早已行人绝迹,只有偶尔几声单调的梆子声,提醒着这座边陲重镇尚在人间。
总督府大堂内,气氛比室外的风雪更加凝重。
三边总督杨鹤,这位年近花甲的老臣,正身着一件半旧的绯色官袍,伫立在空荡荡的大堂中央。
他身形略显佝偻,鬓发早已被岁月染成霜白,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这是在西北风沙中奔波留下的印记。
此刻,他手中紧攥着厚厚一叠文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缝间甚至能看到被纸张边缘硌出的红痕。
这叠文书,每一封都来自延绥、宁夏、甘肃、固原四镇的总兵官,内容如出一辙——催饷。
“咚……咚……”
沉重的更鼓声从府外传来,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杨鹤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堂下肃立的几位属僚,眼神中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
这种感觉,就如同一个月前,那封火漆封口的明黄诏书送达时一般。
他清晰地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
传旨太监一身簇新的蟒袍,面无表情地站在大堂上首,尖细的嗓音穿透了空旷的厅堂,刺破了他所有的侥幸: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后金鞑子自喜峰口破长城而入,京师危殆!着陕西三边总督杨鹤、巡抚刘广生、张梦鲸、耿好仁、梅之焕等,即刻调各镇精兵,星夜入卫京师!毋得迟误!钦此。”
那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划过木板,在大堂里久久回荡,刺得杨鹤耳膜生疼。
他当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京师,那是大明的心脏,如今竟被后金鞑子兵临城下!
他这位三边总督,守着大明西北的门户,此刻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沉重。
“诸位,”
杨鹤的声音打破了大堂的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
“圣命已下,京师旦夕不保,我等身为封疆大吏,食君之禄,当以社稷为重!”
他的话音刚落,堂下立刻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陕西巡抚刘广生率先出列,他脸色蜡黄,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显然也是多日未曾安睡。
他上前一步,深深拱手道:“总督大人所言极是。只是……陕西已遭三年大旱,赤地千里,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之事,早已屡见不鲜。如今就连各镇的军粮都难以为继,这勤王的粮草军饷,怕是……怕是难以筹措啊!”
他话未说完,便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满座官员皆是面露苦涩,谁都明白他这番话的份量。
三年大旱,早已将陕西的元气耗得一干二净。
宁夏巡抚耿好仁紧接着出列,他是今年年初刚刚到任的,对宁夏的贫瘠有着切身体会。
他拱手沉声道:“刘大人所言极是。自我上任以来,亲见宁夏镇极目黄沙,地本不毛,五谷不生。连年抗旱,粟米价格贵如珍珠。从前即便是月饷按时发放之时,尚且有戍卒百姓困苦不堪,如今军饷已缺失四年,士兵们早已怨声载道,再无粮饷,恐生哗变啊!”
“耿大人所言不差!”
延绥巡抚张梦鲸咳嗽了几声,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我等边镇军饷,本就大半靠户部拨款,小半靠地方筹措。如今户部自身难保,为了应对京师危机,早已是捉襟见肘;地方又遭此天灾,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别说筹饷,就连军粮都快断供了。前几日我派人去延绥镇各营巡查,竟发现有士兵因饥饿晕倒在操练场上,此情此景,实在令人痛心!”
甘肃巡抚梅之焕性子最是急躁,听着众人一味地诉苦,忍不住“啪”地一声拍了下桌子。
沉声道:“可圣命难违!京师危急,难道我们能坐视不理?再说,那些后金鞑子狼子野心,此次若不能将其击退,将来他们必会卷土重来,到时候西北也难保全!我等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因粮饷之事,置国家安危于不顾?”
他的话掷地有声,让堂下的几位总兵官纷纷抬起了头。
延绥总兵吴自勉声如洪钟,朗声道:“末将愿率军出征!我延绥子弟,个个都是在风沙里滚出来的好汉,敢战之士!只要有粮有饷,别说打后金鞑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宁夏总兵尤世禄、甘肃总兵杨嘉谟、固原总兵杨麒、临洮总兵王承恩也纷纷出列,齐声附和:“末将等也愿领兵勤王!”
然而,他们的表态虽然坚决,但话里话外,都离不开“粮饷”二字。
吴自勉的“只要有粮有饷”,更是直接点出了问题的核心。
没有粮饷,再勇猛的士兵也无法行军打仗,更别说千里迢迢去保卫京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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