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武如潮水般退去,偌大的奉天殿内,只剩下瘫软在地、涕泪未干的太子朱高炽,以及站在原地,神色复杂的汉王朱高煦。
朱高煦看着他那胖硕的兄长,此刻毫无储君威仪地伏在冰冷的金砖上,宽大的朝服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一片,肩膀还在因为后怕和委屈而微微颤抖。曾几何时,他视这个大哥为最大的障碍,嫉妒他的储位,鄙夷他的懦弱肥胖。可此刻,他心里竟生不出半分快意,反而涌起一股兔死狐悲的苍凉。
大家都是棋子,都是被老爷子放在火上烤、捏在手里搓揉的玩意儿。今日老爷子能因为老二想走而迁怒老大,来日就能因为别的由头把他朱高煦往死里整。所谓的圣心独断,不过是帝王心术的冰冷计算罢了。
他叹了口气,终究是迈步上前,蹲下身,伸出那双惯于握弓挥剑的手,有些笨拙地搀住朱高炽的胳膊。
“大哥,起来吧。”他的声音比平日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地上凉。”
朱高炽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的是朱高煦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并无戾气的脸。他任由朱高煦将他搀扶起来,肥胖的身体显得格外沉重,腿脚还有些发软。
“老二……你……”朱高炽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习惯了老二的咄咄逼人和父亲的雷霆之怒,这突如其来的、算不上温情但绝无恶意的举动,反而让他无所适从。
朱高煦搀稳他,看着他哭得红肿的眼睛和惊魂未定的苍白脸色,摇了摇头,低声道:“老爷子就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点火就着,逮着谁喷谁。别往心里去。”
这话说得浑不吝,却奇异地让朱高炽紧绷的心弦松弛了一丝。他掏出袖中的帕子,胡乱擦了把脸,喘着粗气,苦笑道:“是我没用,总是惹父皇生气……”
“得了吧,”朱高煦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咱哥俩谁也别笑话谁,在老爷子眼里,都没个好。我今天不也挨了顿莫名其妙的夸?夸得我脊梁骨发凉。”
朱高炽闻言,仔细看了看朱高煦的神情。那双总是燃烧着野心和不服的眼睛里,此刻竟是一片罕见的清明和平静,甚至……有点看开了的意味。再联想到他今日主动请求就藩云南的举动……
朱高炽忽然明白了。他这个弟弟,是真的想走了。不是以退为进的计策,而是真心想离开京城这个漩涡中心。不管他背后有什么缘由,不管他去了云南想做什么,至少在此刻,他不再是那个死死盯着自己东宫之位、处处与自己作对的敌人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朱高炽心头,有放松,有感慨,甚至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争了这么多年,斗了这么多年,突然一方说要退场了,反而让人有些空落落的。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拍了拍朱高煦搀扶着他的手臂,低声道:“云南……道远艰险,二弟……多多保重。”
这句话里,少了往日的虚与委蛇,多了几分真切的兄弟之情。
朱高煦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只是少了些张扬,多了些洒脱:“放心吧大哥,你弟弟我命硬得很!倒是你,留在京城……唉,好自为之吧。而且现在这种情况,就算我想去就番,老爷子的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啊,你这太子当的也真是累啊。”
朱高炽这才是找到了知音啊:“谁说不是啊,你说我这么多年来,累的就像一条狗一样,老爷子还是不满意,有时候真的是怀念还是燕王府的那些日子啊。”
两人相视一眼,种种恩怨算计在这一刻似乎暂时被搁置了。他们同时望向龙椅空荡荡的方向,心中各自沉重。
朱高煦松开了手,整了整自己的衣袍:“走了。”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背影竟有几分决绝和轻松。
朱高炽站在原地,望着弟弟消失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殿外阳光炽烈,晃得人眼花。这深宫高墙之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真的开始不一样了。
紫禁城,乾清宫内。
炉鼎中龙涎香袅袅,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低气压。朱棣已换下朝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窗前,背影如山岳般沉重,也透着山雨欲来的凛冽寒意。
他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早朝时的一幕:朱高煦那过于“真诚”的请缨,那几乎快压不住的“欣喜”,以及太子那副唯唯诺诺、却更显可疑的窝囊相!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朱高煦是他看着长大的,几斤几两他清清楚楚。勇悍有余,智谋不足,性子急躁,绝非能突然悟透、甘心放下京城富贵与争储执念之人!这背后,定然有人指点,甚至……操纵!
是谁?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影响了一位亲王,搅动了朝局?是朝中某个隐藏极深的阴谋家?还是境外势力?亦或是……靖难功臣里那些又开始不安分的老家伙?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