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今天来的正巧,你有经验,不如帮把手,给汉王的白帽子扶扶正。”
程勇那带着戏谑和不容拒绝意味的邀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姚广孝看似平静的心湖中漾开圈圈涟漪。
姚广孝双手合十,眼帘微垂,声音古井无波:“阿弥陀佛。道友说笑了。贫僧早已皈依我佛,不问世事,不管尘缘。汉王殿下自有他的缘法,贫僧不便插手,亦无意插手。”
这是明确的拒绝,姿态摆得极低,理由也冠冕堂皇——方外之人,不理俗务。
程勇却不以为意,又咬了一口大葱,嚼得津津有味,仿佛随口闲聊般问道:“哦?不同世事?那大师如今在这古刹之中,终日礼佛诵经,可是已心无旁骛,再无他求了?”
姚广孝捻动佛珠,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超然:“贫僧残躯,幸遇明主,已施展胸中所学,见证了天翻地覆,更辅佐开创了一代新朝。于世间功业,早已无憾。而今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便是最好的归宿。确已……无欲无求。”
这番话,半真半假。正是他确实达到了人生的巅峰,实现了毕生抱负;假的是他并非真的无欲无求,只是将所有的“求”都深埋心底,转而追求一种更超脱的“静”与“悟”,以及最重要的——“安全”。
程勇听完,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安静的包厢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放下吃剩的葱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似乎能穿透姚广孝那副得道高僧的伪装,直抵其灵魂最深处的隐秘角落。
“无欲无求?”程勇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里带着一种玩味的揶揄,“大师啊大师,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你助燕王逆天改命,搅动天下风云,所图若仅仅只是人间富贵、青史留名,那格局……未免也太小了些吧?”
姚广孝捻动佛珠的手指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但脸上依旧平静。
程勇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声音陡然压低,却如同带着奇异的魔力,一字一句,敲打在姚广孝的心坎上:
“你求的是道,是理,是这天地运转、王朝兴替背后的……天道!”
“你辅佐朱棣,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权谋之术,更是想亲自参与并验证你那套‘天道循环’、‘真龙在世’的理论!你想看看,人力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干涉甚至扭转所谓的‘天命’!”
“如今,局面已定,你的理论似乎得到了验证。但你就真的满足了吗?你就不好奇,这‘天道’是否还有别的可能?是否还有……更高、更远、更不可思议的风景?”
程勇的目光灼灼,仿佛燃烧着洞察一切的火焰:“姚广孝,告诉我,面对可能触及真正‘天道’奥秘的机会,你这颗号称‘无欲无求’的心……当真就一点波澜都没有吗?”
“难道‘天道’本身,都不足以让你再生一丝‘所求’?”
最后这一问,如同惊雷,狠狠劈入了姚广孝坚守多年的心防深处!
他枯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一直平稳捻动的佛珠彻底停了下来!
那双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眸中,终于难以抑制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震惊与……一丝被彻底说中要害、点燃渴望的锐芒!
是啊,人间富贵,青史虚名,他或许可以放下。
但关乎“天道”奥秘的诱惑……对一个毕生都在探究命运、窥视天机的人来说,这简直是无法抗拒的毒药!
程勇看着他终于失守的表情,满意地靠回软榻,重新拿起一根新的大葱,慢悠悠地蘸了一下酱料。
他知道,这条深潜的蛟龙,终于要被他再次引出深潭了。
程勇那关于“天道”的诘问,如同终极一击,彻底凿穿了姚广孝数十年来以佛法、谋略、隐忍构筑起的重重心防。他枯瘦的身躯内,那早已沉寂如死灰的求知欲与探索野心,如同遇到飓风般轰然复燃,燃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猛烈!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君臣情分,什么青史留名,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无力,轻如尘埃。唯一能让他这颗早已自认看透一切的心再次剧烈跳动的,唯有那至高无上、玄之又玄的——天道!
他缓缓抬起头,一直低垂的眼帘彻底掀开,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此刻再无半分平静与超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与灼热的光彩。他甚至微微向前倾了身体,抛弃了所有矜持与戒备,对着程勇,以一个真正求道者的姿态,肃然拱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无比诚恳地问道:
“阿弥陀佛……道友字字珠玑,直指贫僧本心,贫僧……拜服。”
他先是坦然承认了自己被说中,随即问出了那个困扰他一生、追寻一生,可能也是他存活于世最后、也是最大的执念:
“恳请道友……不吝赐教。”
“何为……天道?”
这一刻,他不是辅佐帝业的妖僧姚广孝,也不是隐居古刹的道衍和尚,只是一个在真理面前无比渺小、无比渴求的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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