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南,官道旁,长亭内外。
初夏的风本该是和煦的,但吹在北地的原野上,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卷起尘土,扑打在行人脸上,干涩而生疼。
几辆青帷小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车旁簇拥着一些家丁仆妇,气氛压抑得如同结冰。
这便是押送惜春等人北上的队伍,在此暂歇,也与闻讯赶来送行的薛宝钗、贾探春、尤三姐等人作最后的告别。
惜春穿着一身藕荷色绫棉裙,外面罩着件灰鼠皮坎肩,这是她能从宁国府带出的、最体面也最实用的行头了。
她瘦小的身子在宽大的衣物里更显单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唇瓣紧抿,那双原本清澈明净、带着几分孤冷倔强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空洞地望着南方——神京的方向。
薛宝钗拉着她的手,只觉得入手冰凉,没有一丝活气。
她心中酸楚难言,强忍着泪意,温声劝慰:“四妹妹……此去……万事务必保重身子。北地虽苦,未必没有转圜之机……凡事……多想开些……”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贾探春性子刚烈,此刻眼圈红透,握着惜春另一只手,用力紧了紧,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惜春!挺住!一定要挺住!我们……我们都在南边盼着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她说不下去,那“总有一天”是何其渺茫,谁都心知肚明。
尤三姐站在一旁,看着惜春这副模样,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往日与惜春交往不多,但同是女儿家,见她被家族如此牺牲,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豪气干云的话,最终只化作一声重重的叹息,别过头去,用力眨了眨泛红的眼睛。
王熙凤也来了,她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穿着一身素净到近乎寒酸的青衣,形容憔悴,眼神复杂地看着惜春。
她自己是来寻夫的,前途未卜,看到惜春这般被当作货物送去敌国,心中那份同病相怜的悲凉愈发浓重。
她想上前说几句,却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
惜春听着姐妹们带着哭音的劝慰,感受着她们手心的微温,那颗在冰窟里浸泡了许久的心,似乎有了一点点微弱的暖意。
她努力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让她们安心的笑容,但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僵硬地挂在苍白的脸上。
“宝姐姐,三姐姐……尤三姐姐……凤姐姐……”
她轻声逐一唤过,声音干涩沙哑,“你们……也保重。我……我没事。”
她顿了顿,目光逐一扫过她们的脸,仿佛要将每一张面容都刻进心里,带去那遥远的、寒冷的北方。
然后,她极其缓慢而坚定地,将自己的手从宝钗和探春温暖的手中抽了出来。
“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说完,她不再看众人,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那辆代表着屈辱与未知的青帷小车。
背影决绝而凄凉,仿佛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雏鸟,被迫飞向风暴中心。
宝钗的泪水终于无声滑落,探春猛地扭过头,肩膀微微耸动,尤三姐狠狠一脚踢在路边的石子上,王熙凤则闭上了眼睛,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颤抖的浊气。
离别,是最痛苦的。
尤其是明知前方是深渊,却无力挽回。
车轮缓缓转动,驶离了长亭,驶出了幽州城南门。
当那座巍峨的、给予她最后一丝熟悉感的城池在视线中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时。
惜春一直强忍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衣襟。
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瘦弱的肩膀在车厢的颠簸中剧烈地颤抖着。
这辈子……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神京的繁华,大观园的宁静,青灯古佛的安然,姐妹们的笑语……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镜花水月,在她眼前一一闪过,然后碎裂、消散。
未来是什么?
是一片冰冷的、充满蛮夷和杀戮的陌生土地,是任人摆布的命运,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与屈辱。
她的心,如同这北地的荒原,空旷,死寂,冰凉。
马车一路向北,景色愈发荒凉。
官道两旁,不再是肥沃的农田和繁华的村镇,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荒芜的土地、废弃的村落和焦黑的战场遗迹。
同行的其他几家小姐,起初也是哭声不绝,几日下来,那哭声渐渐变成了麻木的抽噎,最终,连抽噎都没有了。
每个人都像失了魂的木偶,呆呆地坐在车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车外飞速倒退的、千篇一律的荒凉景象。
惜春混在她们中间,同样沉默着。
她不再流泪,只是抱着自己那个小小的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旧衣和那本《金刚经》、几管画笔。
这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了。
又走了几日,估摸着离蓟州城不远了。
这日午后,车队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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