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阳刚过。
潇湘馆外的竹林在暮色里褪成一片暗沉沉的墨绿,竹叶在渐起的夜风中簌簌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呜咽。
馆内却安静得可怕,只有药炉上偶尔传来的“噗噗”沸声,和里间断续的、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咳嗽。
紫鹃守在黛玉床前,手里攥着块湿帕子,眼睛早已哭得红肿如桃。
她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姑娘的呼吸一次比一次轻,一次比一次短,像是随时会断线的风筝。
太医晌午来瞧过,连方子都没开,只摇了摇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准备后事吧。
贾母午后昏厥了一回,被琥珀硬扶回荣庆堂歇着,临走前攥着紫鹃的手,老泪纵横。
“我的儿……我的玉儿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王夫人坐在外间椅子上,手里捻着佛珠,嘴唇翕动着念经,可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里间那架绣着折枝梅的屏风,满是复杂难言的情绪。
愧疚、焦灼,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可能到来的“解脱”的隐秘期盼。
邢夫人、李纨都在,屋里挤满了人,却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爆芯声。
空气里药味、熏香味、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病榻的沉闷气息,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这死寂得让人窒息的时刻——
“秦王殿下到——!!”
一声拖着长腔、因激动而变调的通报,像块投入古潭的巨石,骤然炸开了潇湘馆凝滞的空气!
所有人都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秦王?王程?
他怎么会来?他怎么肯来?
紫鹃第一个反应过来,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腾”地站起身,却又腿软得晃了晃。
雪雁慌忙扶住她。
脚步声已到了院中,沉稳,有力,不疾不徐,一步步踏在青石板上,也踏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珠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掀开。
王程走了进来。
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玄色暗云纹的箭袖常服,腰束革带。
高大的身影甫一出现,原本就局促的屋内更显逼仄,那股久居人上的威势,无需刻意,便弥漫开来。
屋里众人,除了病榻上的黛玉,全都慌忙起身,敛衽的敛衽,作揖的作揖,乱成一团。
“参见秦王殿下!”
王程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贾政身上,只微微颔首:“不必多礼。”
他的视线越过众人,投向里间床榻的方向:“病人何在?”
紫鹃如梦初醒,连忙上前,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在、在里面!王爷,求您救救我家姑娘!”
王程不再多言,径自走向里间。
贾政慌忙在前引路,王夫人、邢夫人等女眷下意识想回避,却又不敢擅动,只得低着头退到屏风边缘。
烛光摇曳。
王程终于看到了榻上的林黛玉。
只一眼,他素来冷硬平静的眸子里,也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讶异。
太瘦了。
锦被之下,几乎看不出起伏,只一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露在外面。颧骨因消瘦而微微凸起,眼窝深陷,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圈浓重的阴影。
嘴唇干裂,失了血色,只有急促而微弱的呼吸,证明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生机。
与她从前那清冷灵秀、顾盼神飞的模样,判若两人。
王程走到床边,伸出手,很自然地探向黛玉的腕脉。
他的动作并不像大夫那般轻柔,却干脆利落,指尖准确地按在寸关尺上。
指尖传来的脉搏,微弱、紊乱、时快时慢,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确实是忧思郁结、心血耗竭、五脏俱损的危症。
普通药石,怕是难有回天之力了。
屋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王程的手和脸,试图从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紫鹃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贾政额头渗出细汗。
王程诊了片刻,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一个不过寸许见方的紫檀木小盒。
盒子打开,里面衬着明黄的软绸,绸上静静躺着一粒龙眼大小、色泽莹润如琥珀的丹丸。
丹丸表面隐隐有流光转动,一股极其清淡、却又沁人心脾的异香悄然散开,瞬间冲淡了屋内浓重的药味。
“这是……”贾政忍不住低声问。
“扶她起来。”王程没解释,只对紫鹃道。
紫鹃连忙上前,和雪雁一起,小心翼翼地将黛玉上半身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黛玉无知无觉,头软软地垂着。
王程捏开黛玉的下颌,将那颗丹丸放入她口中。
丹丸入口即化,甚至无需喂水。
他指尖在她喉间某处轻轻一点,众人便见黛玉的喉头微微动了一下。
做完这一切,王程退开两步,负手而立,静静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
烛火“噼啪”。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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