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工坊的平静,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
来者是一名身着青色直缀、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自称姓孙,言谈举止间带着几分官家特有的矜持与利落。他并未携带破损器物,而是递上了一卷颇为考究的楮皮纸,上面以工笔细致描绘了一件器物的三视图。
“顾师傅,久闻您妙手。此物乃我家主人重金购自南洋商贾,名曰‘自鸣钟’。”孙管家指着图样上那座结构繁复、融合了木作、金属与琉璃的器物,“奈何运送途中,其核心擒纵之器略有损伤,行走不准。苏杭两地钟表匠人皆言需定制西洋配件,耗时良久。听闻顾师傅于木工机关一道别有心得,特来相询,可否仿制或以他法修复此间木制机括?”
顾青山与柳先生仔细端详图样。
这自鸣钟与他们平日所修的家具、漆器迥然不同,其内部齿轮交错,杠杆联动,原理精妙,尤其是那被称为“擒纵器”的部件,更是控制时间流速的关键,其核心竟是由数片极其纤薄、形状特异的硬木与细钢结合构成。
“此物原理,暗合机关消息之学,然其制式,确为中土罕见。”柳先生沉吟道,目光与顾青山一碰,二人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兴趣与审慎。这不仅是技艺的挑战,更隐隐触及了新朝海禁初开,海外奇物涌入所带来的新风。
“修复可以一试,”顾青山沉稳应道,“但需亲眼见到实物,揣摩其性,方能定夺。且木料需选用纹理细密、硬度极高、不易变形的紫檀或黄杨,需时间寻觅。”
孙管家见顾青山并未如其他匠人般推脱,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实物不便搬运,若顾师傅不弃,可随我前往主家府上察看。木料之事,主家或可提供一些珍藏。”
顾青山看向柳先生,见其微微颔首,便道:“可。”
孙管家所称的“主家府邸”,位于苏州城内东南隅,乃是一处并不张扬却气象森严的宅院,门楣上并无匾额,但守卫皆目光精悍,非寻常富户。孙管家引着顾青山与同来的柳先生穿过几进院落,直入一间书房。
书房内,那架近一人高的自鸣钟静静立于一角,紫檀木外壳雕刻着中西合璧的缠枝莲纹,琉璃表盘下,机芯结构一览无余。一位身着沉香色杭绸直身、面容清癯、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正负手立于钟前,闻声回过头来。
孙管家恭敬行礼:“老爷,顾师傅请到了。”
那男子目光扫过顾青山二人,并未因他们年轻与布衣而轻视,反而在柳先生身上略一停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对顾青山温言道:“有劳顾师傅。此钟乃友人所赠,关乎一桩海外贸易的信用,若能修好,感激不尽。”
顾青山行礼后,便全心投入到对自鸣钟的检查中。他轻轻打开后盖,一股混合了机油、金属与旧木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摒弃杂念,指尖拂过那些细小的齿轮与杠杆,目光最终定格在那受损的擒纵器上——其核心的一片“蚂蚱腿”状擒纵叉已然断裂,材质正是致密如石的紫檀木,断口处有旧胶痕迹,显是前次修复不佳所致。
“此木需百年以上树龄、心材无疖之紫檀,需以弧形榫卯嵌铜之法加固,非三日之功可成。”顾青山仔细观察后,给出了判断。
那老爷闻言,非但没有不悦,眼中赞赏之色反而更浓:“顾师傅果然慧眼。木料库中或有可用之材,稍后请孙管家带您去选。只是,时间紧迫,还请多多费心。”
就在顾青山与孙管家前去选料,书房内只剩柳先生与那位老爷时,老爷忽然抬手,指了指书房北壁上悬挂的一幅《江帆楼阁图》,淡淡道:“先生觉得此画如何?”
柳先生抬眼望去,目光骤然一凝。那画作并非唐代李思训真迹,乃是宋人摹本,但让他心惊的是,画中山水楼阁的布局走势,竟隐隐与《天工密卷·水部》中某一幅关于漕运枢纽的图谱,有五分神似!这绝非巧合。
“画是好画,”柳先生不动声色,“然笔墨稍欠唐人雄浑,应是宋人所慕。观其水势布局,倒像是……暗合某些水利关窍。”
那老爷抚须一笑,意味深长:“先生好眼力。实不相瞒,老夫在漕运总督府忝居幕僚之职。近来朝廷欲疏浚运河,重修几处关键闸口,正需博采众长。先生与令徒,非常人呐。”
柳先生心中豁然,原来此番修钟,既是考校,亦是招揽。这悄然展开的大明工韵,已将他们卷入了更广阔的时代洪流之中。
而在顾氏工坊,老金摩挲着那孙管家留下的定金银锭,眯眼望着城外漕运码头方向,喃喃自语:“漕运总督府……嘿,这潭水,可是越来越深了。碎器会的影子没见,倒先撞上了官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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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漕运总督府伸出橄榄枝,修钟背后竟是国家工程?顾青山能否以传统榫卯智慧,攻克西洋机括难题?神秘老爷的真实意图究竟为何?
第114集《漕河匠心》,官身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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