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晨光尚在金陵城厚重的城墙外徘徊,顾青山已背着轻简的行囊,立于北镇抚司侧巷一道不起眼的黑漆小门外。
引他前来的锦衣卫缇骑一言未发,只以眼神示意,便调转马头,消失在黎明的薄雾里。门前也无守卫,唯有一块半旧的木牌钉在墙上,上面是铁画银钩的两个字——“将作”。
推门而入,并非预想中森严的衙署景象。门内是一个狭长的天井,两侧是高耸的粉墙,隔绝了外界。天井尽头,又是一道门。穿过此门,景象豁然不同。
眼前是一个宽敞至极的院落,地面以青砖铺就,平整如砥。院子一侧,是几排高大敞亮的工棚,虽也以青砖砌就,但窗棂宽大,此时已有隐约的炉火光亮与叮当之声传出。另一侧,则是数间格局严整的廨房。空气中飘荡着复杂的味道:新刨木花的清香、淬火后的铁腥、热松脂的焦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矿石粉尘的冷冽气息。这里静,却非死寂,而是一种充满内蕴力量的、井然有序的“活”的寂静。
一名身着青色窄袖短衣、腰间系着牛皮围裙的中年人,仿佛早已算准时辰,从一间廨房内走出。他面容朴实,肤色微黑,双手骨节粗大,覆着一层洗不净的淡黄茧痕与细微烫伤,目光平静而专注,落在顾青山身上时,如尺在量物。
“顾协理?”中年人开口,声音平直,“我叫鲁平,是此处的‘作头’。你的住处已安排在西厢丙字号房。赵总旗有令,着你今日起,于此间效力。首要事务,是将你呈报的‘弩机活扣遮檐’制成实物样器。材料、工具、工位皆已备妥,你可自行取用。但有几点规矩,需先言明。”
他说话不急不缓,条理清晰,完全是匠人交代活计的口吻。
“第一,此处各工棚、料库皆有分类编号,取用物料需在册上登记,注明用途、用量,不得私自截留,更不得携出。第二,你所制样器,每一道工序、用料改动、遇到难题,皆需在‘工格录’上详实记载。第三,未经允许,不得擅入他人工区,不得探问他人所制之物。第四,每日酉时收工,所有工具、余料归位,工位清理干净。第五,若有事需离院,必先向我或今日当值的‘案司’告假。可都记清了?”
顾青山肃然点头:“卑职记清了,谢鲁作头指点。”
规矩森严,却皆围绕“物”与“工”本身,这反而让顾青山心下稍安。比起兵仗司复杂的人事与无形的猜忌,这里直来直去的“工事规矩”,更像他熟悉的领域。
鲁平不再多言,引他去了西厢住处。房间比兵仗司匠舍更为整洁,一床一桌一柜,同样简洁到近乎严苛。放下行囊,鲁平便带他去了东北角的一间工棚。
工棚内极为宽敞,数个砖砌的炉台沿墙排列,水槽、铁砧、钳具、砂轮机等一应俱全,更有数排摆放整齐的木工台和专用工具架。空气温热,但通风良好。此时棚内已有七八人各据一区,默默劳作,有的在锻打铁片,有的在车削木件,有的在调试一组复杂的铜制机簧。见有人进来,大多只是略抬眼皮瞥一下,便又沉浸于手中的活计,无人交谈。
鲁平指着一个靠窗、工具齐全的空工位:“此处归你使用。料架上标有‘试制甲类’的薄铁皮、熟牛皮、铜钉、簧片等,你可按需取用。那边是木料区,硬木软木皆有。‘工格录’在那边柜中,取用物料和记录进展时自取。若有疑难,可来寻我。”说完,他便转身去了隔壁的料库。
顾青山站在自己的工位前,深吸一口这混合着钢铁与木材气息的空气,心中那根紧绷了多日的弦,似乎稍稍松弛下来。他走到料架前,果然看到了分类清晰的各类材料,甚至比他预想的更为齐全。他又去取了空白的“工格录”,这是一个线装簿子,格式严谨,要求记录日期、项目、工序、用料、工时、现象、难点、推想等。
他并未急于动手,而是先细细检视了工位上的每一件工具。锤、钳、锉、凿、尺、规……大多保养得极好,刃口锋利,握柄温润,显然是常用之物,但形制与兵仗司的常见工具略有不同,更为精巧,尤其几把专门用于金属薄片加工的小巧工具,他见所未见。
他拿起一块鲁平提到的“试制甲类”薄铁皮,约莫两分厚,入手却异常坚韧,试着弯折,回弹性极佳。又检查了熟牛皮,质地均匀密实。都是上好的材料。
回到工位,他铺开一张干净的牛皮纸,闭目沉吟片刻,将脑海中反复推演过无数次的“活扣遮檐”结构,以更精确的比例和分解视图,重新绘制出来。这一次,他考虑到了手中实际材料的特性,对几个连接部件的尺寸和弯折角度做了微调。
绘图完毕,他才开始在“工格录”上记录:“洪武九年腊月初七,项目:弩机侧翼活扣遮护板试制。第一步:下料。依据图示,裁切薄铁皮为主防护板胚一件,连接卡扣胚两件;裁切熟牛皮为内衬胚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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