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总旗的廨房内,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砖墙上,如对峙的山峦。
那本写着“雀眼”的私账摊在桌上,墨迹在油灯光晕下,透着不祥的幽暗。顾青山能感觉到赵总旗的目光如实质般压在自己肩头,但他更清楚,此刻一丝一毫的慌乱或迟疑,都可能被解读为心虚。匠人面对有瑕疵的木料时,第一要务是稳住心神,看清纹理的走向。
他迎着赵总旗审视的目光,微微垂下眼帘,并非躲闪,而是陷入一种专注的回想状态。片刻后,他抬起眼,眼神里是一种干净的困惑,夹杂着匠人遇到不解难题时特有的执着。
“回总旗大人,”顾青山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清晰平稳,“‘雀眼’一词,卑职确曾听闻,但并非在库房人事之中。”
“哦?”赵总旗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
“是在木料辨识的图谱与老匠人的口耳相传里。”顾青山解释道,语气如同在工坊中交流技艺,“指甲等硬木,尤其是某些纹理绚烂的紫檀、花梨之上,有时会生出状如雀鸟眼眸的圆形斑纹,圈圈相套,光泽流转,是极为难得且珍贵的品相,匠人行话称之为‘雀眼’。
因其形似,亦有‘凤眼’、‘金睛’等别称。大人账册中这‘雀眼’二字作为代称,卑职斗胆揣测,若非指代提供那批紫檀木料的商贾以其为号,便是……那批木料本身,或有此特异纹路,以此为记?”
他将一个充满阴谋气味的代号,干净利落地拽回了“物料特征”这个他最熟悉、也最安全的领域。这是事实,也是他认知的边界。
赵总旗没有立刻回应,手指在“雀眼”二字上轻轻敲击,似在掂量这番说辞。屋内只余灯花偶尔的噼啪。
“那你再看看这个。”赵总旗从账册下抽出一张折叠的薄纸,展开推至顾青山面前。
那是一张简陋的示意图,线条粗犷,似是仓促画就。图上画着一个不甚规整的方匣,旁边标注着几个字:“丙申柜底,雀眼为记”。
顾青山心头猛地一缩!这图描绘的,分明就是那个被他发现的榆木匣的大致形状和位置!“丙申柜”正是架阁库内存放前朝废案的那排架柜编号!
“此图亦是陈贵身上搜出。”
赵总旗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坠地,“他交代,是那匿名警告之人,为取信于他,透露的‘库中老东西’的所在。‘雀眼为记’……顾书办,你整理库房日久,可曾见过,有何物件之上,带有‘雀眼’纹路或标记?”
问题如刀,直指核心。承认见过,则与陈贵案、与那警告者产生难以辩驳的关联;断然否认,则在赵总旗这等人物面前风险极高,一旦被查实便是欺瞒。
顾青山后背渗出冷汗,但思绪却在极度压力下反而变得清明如镜。他想起了触摸那榆木匣时,粗糙表面某些凹凸处隐约的环状手感,当时只觉是木材天然纹理或磨损,此刻与“雀眼”相联系……不,不能直接承认形状,但可以引导向材质。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努力回忆甚至有些不确定的神色:“大人如此一说……卑职整理‘丙申柜’附近废案时,因灰尘厚重,物件大多模糊。
然其中确有一两件旧木器,入手感觉木质颇为特异,不同于寻常松杉。但当时只为整理归类,并未、也不敢细细擦拭辨其纹理。至于是否有清晰‘雀眼’……”他顿了顿,摇头道,“卑职未曾留意。若大人需要,或可调回原物,仔细勘验其木质?”
以“未曾细察”规避直接指认,又以“可调回勘验”表明合作态度,同时将焦点再次引向“物”本身而非其秘密。
赵总旗盯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锐光流转,仿佛在剖析他每一寸表情肌理的变化。良久,他才缓缓道:“那木匣,连同其他几件可疑旧物,已送至镇抚司封存。自有专精此道的匠作高手会勘验。”
他身体向后靠入椅背,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顾青山,本官调阅过你入兵仗司以来的所有记档,也问询过沈主事及库房相关吏员。你行事勤勉,于技艺上确有所长,此次修复军械的见解,王主事亦颇为认可。但陈贵案发,你身处嫌疑之地;这‘雀眼’线索,你又恰巧经手相关物料区域。世上巧合之事,未免太多。”
“卑职明白。”
顾青山低下头,姿态恭敬却脊背挺直,“自陈贵失踪、库房被封以来,卑职心中亦是忐忑。唯一可自陈者,便是于账目差异,发现即报;于修复军械,尽心竭力;于库房旧物,只做分类整理,未动分毫,更不知其有何隐秘。卑职出身匠籍,深知立身之本在于‘实’与‘专’。账目之数、木石之性、器械之理,凡有不合常理处,便如眼中落砂,忍不住要探究清楚,此或为习性使然,惹来诸多牵连,实非所愿。”
他这番话,半是剖白,半是辩解,却紧紧扣住了“匠人习性”这个核心,将自己所有看似“巧合”的卷入,归结为一种专注于“物”与“理”的职业病。这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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