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报设在兵仗司正堂旁的议事厅。
厅内烧了炭盆,却驱不散那种公事公办的肃然。工部虞衡清吏司来的是一位姓王的主事,四十余岁,面庞瘦削,目光锐利,身边跟着两名负责记录的书吏。沈主事陪坐下首,赵总旗竟也赫然在座,抱臂靠于一旁,神色淡漠,却无形中给这场技术简报添了几分审察的意味。
顾青山换了身干净的青布匠服,将连夜整理、誊写清楚的摘要双手呈上,然后立于堂中,等待问询。他心跳平稳,目光落在王主事手中那叠纸上。那上面不仅记录着损坏与修复,更有他以匠人视角提出的数条改进设想,言辞谨慎,却直指关键。
王主事看得很慢,时而蹙眉,时而微微颔首。厅内只闻纸张翻动的窸窣声与炭火偶尔的噼啪。半晌,他抬起头,看向顾青山:“顾书办,你记录这柘木弓身非正常断裂,疑遭重击,且裂纹多发。依你之见,除却士卒使用不当,弓身制式或选材本身,有无可斟酌处?”
问题直接切入核心。
顾青山略一沉吟,答道:“回大人,柘木已是制弓上选,韧而坚。然北地苦寒,木材特性与江南有异。此次损弓多自北边送回,或许当地所产柘木,或因生长年限、采伐季节、阴干不足,导致内在应力不均,遇巨力易从薄弱处迸裂。卑职斗胆建议,日后供给北军的弓身,或可考虑在选材时,增加对木料‘熟化’年限与应力测试,乃至尝试掺用部分北方韧性佳的其他木料为辅材,以增其抗冲击之力。”
王主事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未置可否,继续问:“弩机侧面中箭,箭镞残骸卡入机组导致损毁。你建议于关键部位外侧增设轻质护板,可虑过此举会增加弩重,影响士卒携行与瞄准?”
“卑职考虑过。”顾青山从容道,“护板不必全包,仅如‘遮檐’般覆盖机组最易受流矢攻击的侧面及上方夹角,以薄铁片或硬化皮革为之,重在导向与遮蔽,非硬扛直射。估算增重有限,且可设计为活扣,日常可卸下,临战快速安装。此乃权衡防护与便捷之策。”
王主事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到关于箭矢损耗的记录上,忽然问:“你提及有几支箭矢形制、用材特异,疑非制式,可带来了?”
顾青山心中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回大人,那几支箭矢损毁严重,卑职恐其碎片危险,已单独包裹,暂存于修复工坊的废料箱中,若大人需要,可即刻取来。”他早已将做了记号的特殊箭矢混入真正无法修复的废箭堆中,表面看不出任何特意保存的痕迹。
王主事摆摆手:“稍后再说。你这些见解,虽源于实务,却需工部与军器局会同验证,方可定夺。不过,”他语气稍缓,“你能于繁杂修复中留意至此,并有思虑,甚好。沈主事,兵仗司此番修复与记录,颇为用心。”
沈主事拱手:“分内之事,王主事过誉。”
一直沉默的赵总旗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厅内气氛微凝:“顾书办观察入微,心思缜密。却不知,对库房文书错置、陈贵失踪之事,有何观察?”
话题陡转!从技艺评议骤然拉回悬案。沈主事眉头微皱,王主事也抬眼看去。
顾青山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他垂目答道:“总旗大人明鉴。文书之事,卑职确有失察之过。然库房浩繁,陈年旧档混杂,亦是实情。至于陈大使之事,卑职与其仅在公务上有数面之缘,前次其欲以银钱让卑职在账目上‘行方便’,已被卑职拒绝并报知沈主事。其失踪缘由,卑职实不知情,亦不敢妄加揣测。”
回答避实就虚,承认部分责任,撇清主要关联,并将已知线索(贿赂)以“已上报”的方式点出,符合他一贯的谨慎。
赵总旗盯着他看了片刻,那目光似要穿透皮囊,直见肺腑。最终,他只是淡淡道:“你倒记得清楚。”便不再言语。
简报算是顺利过去。王主事临走前,特意要走了顾青山那份摘要的原稿,并令沈主事将那些特异箭矢的实物随后送至工部查验。
众人散去,顾青山背后已是一层薄汗。他知道,王主事或许是对技术感兴趣,但赵总旗的每一问,都暗藏机锋。自己如同走在一根悬于深渊的细索上,下方是“空印案”的余威和陈贵失踪的迷雾,前方是未知的审察。
午后,他依令将那包混杂着特殊箭矢的废箭送去指定处所。返回时,经过架阁库,发现门上的封条已然揭去,但仍有兵士值守。库门虚掩,里面隐约传来翻动声。
“顾书办。”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响起,竟是多日未见的吴典簿!老人扶着墙,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封查已毕,赵总旗的人午后便撤走大半。但……他们带走了几样东西。”
顾青山心头一跳,不动声色靠近:“吴老,您身体可好些?他们带走了何物?”
吴典簿咳嗽两声,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用几乎微不可闻的气声道:“老朽也不全知……隐约看见,有‘丙’字区几个匣子,还有……还有你常整理的那片‘前朝废案’堆里,一个不起眼的旧榆木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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