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兵仗司时,日头已西斜。
冬日的黄昏来得急,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灰蓝色。司内的气氛,与午间市井的鲜活截然不同,依旧被一种克制的肃静笼罩着。
顾青山先去沈主事处回禀了验木事宜,呈上文书。沈主事略看了看,点头道:“办得妥当。于吏已来回过话,夸你专业。”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些许,“库房那边,赵总旗的人还在。陈贵……尚无消息。”
“卑职明白。”顾青山道。陈贵失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之下,不知藏着多深的漩涡。
“你且回去候着,暂无他事。”沈主事挥挥手,却又在他转身时补充一句,“宋学士清誉满天下,你能得他几句提点,是机缘,亦要慎思。”
顾青山心中一凛,躬身称是。沈主事消息果然灵通,半日之事,已然知晓。这提醒,既是关切,也是告诫——与宋濂这类清流名臣的接触,在此时敏感局面下,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关注,或福或祸,难料。
回到匠舍,同屋的匠役们已收工,正围着炭盆取暖,低声议论着什么。见顾青山回来,声音顿时小了下去,目光有些躲闪,又有些同情。库房出事、他被锦衣卫问话、陈贵逃跑……这些消息在封闭的司内早已传开。在众人眼中,他虽未被锁拿,却也已是“戴罪”之身,是个需要小心保持距离的麻烦。
顾青山不以为意,默默洗漱。
心中却想着宋濂的话:“持身以正,用心于实事。”他需要找到一件“实事”,来安顿心神,同时,或许也能成为他观察局势、甚至暗中活动的掩护。
机会比他预想的来得快。次日清晨,沈主事竟亲自来到匠舍区,召集了几名技艺拔尖的匠头,顾青山也被点名在内。
“北方送来一批受损的军械,主要是弓弩与盾牌,需紧急修复。”沈主事开门见山,“此番不同以往,乃是北伐大军回师途中,部分卫所移交的实战损毁之物。要求不仅是修好,更要记录每一处损伤的形态、成因,评估我朝军械在实战中的优劣短长,以为日后改进之据。此事关乎军国,务必精细、速办!”
众人神情一肃。这是将工匠的技艺,直接与前线胜败、军力提升挂钩了。一股不同于案牍稽查的、沉甸甸的责任感与荣誉感,在匠人们心中升起。
顾青山更是心中一动。接触实战损毁的军械,这是第一手的“器物语言”,能告诉他许多文书档案无法记载的真实。他仿佛已经嗅到了来自塞外的风沙气息,听到了战场的金铁交鸣。
修复工坊被单独划出一片区域,由沈主事直接督管,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送来的破损军械堆了半个院子,触目惊心:有被利刃劈开缺口的包铁木盾,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污迹;有弩臂断裂的神臂弩,望山(瞄准器)歪斜;更多的是弓弦崩断、弓身劈裂的各色战弓。
顾青山被分派主要负责检查修复弓弩。他戴上手套,拿起第一把损坏的步弓。弓身是上好的柘木所制,但此时已从握手处纵向裂开,近乎两半。他仔细审视裂口纹路,用手指感受木材纤维断裂的走向。
他记录下来。
又看下一把,那是弩机望山歪斜,连带内部青铜“悬刀”(扳机)组件变形卡死。他小心拆卸,发现变形的关键,在于一支近乎锈透的短小箭镞,不知如何竟卡在了机组核心部位,导致受力异常。
他沉浸在修复与研判中,忘记了时间。
每一处损伤,都是一个微小的战场故事,诉说着铠甲承受的劈砍、弓弩承受的极限、以及士卒在生死间的使用习惯。他不仅修复,更在思考如何改进:此处可否加一道铁箍?彼处材料是否可替换为韧性更佳的树种?弩机侧面能否增加防护挡板?
沈主事不时过来查看,见他专注模样,眼中露出一丝赞许。其他匠人也各展所能,敲打声、刮削声、议论声充满了工坊,驱散了连日来的压抑。这是匠人们熟悉且能掌控的领域,在这里,他们凭借手艺说话,心无旁骛。
午间休息时,顾青山在院角清洗手上油污,忽听得两个被指派搬运破损盾牌的杂役在低声交谈。
“……真吓人,那盾牌上的刀口子,深得差点透过来!还有那血迹,洗都洗不掉。”
“听说这批是从雁门关那边送回来的,打的狠仗!不过咱们的人还是赢了,缴获无算。”
“那是,徐大将军坐镇,能输?听说圣上又要给有功将士赐宴封赏了。就不知道,这些修缮的功劳,能不能也算咱们兵仗司一点……”
“想得美!咱们能把活儿干利索,别出错就烧高香了。没看库房那边还封着?陈大使这一跑,指不定扯出什么事呢……”
话语飘进耳中,顾青山动作未停。北伐胜利的荣光与喜悦,即便在兵仗司底层杂役口中,也是与有荣焉。而陈贵之事,如同光鲜锦袍下的一根刺,提醒着阴影的存在。
下午,顾青山在检查一捆损坏严重的箭矢时,有了意外发现。有几支箭的箭杆并非官府制式的白桦或杨木,而是纹理细密、略带紫褐色的硬木,尾羽的缠线手法也略有不同。更重要的是,其中一支箭杆靠近箭镞处,刻着一个极浅的、仿佛随意划下的记号,状如一个简化的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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