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令下达后的第三日,顾青山被沈主事唤去。
直房内炭火温煦,驱散了部分冬寒。沈主事的神色比前几日稍缓,但眉宇间仍凝着倦意。“青山,”他罕见地直呼其名,将一份文书推至案前,“赵总旗那边,库房的初查已毕。你虽有过失,念在初犯,且陈贵之事你早有警觉上报,暂不深究。然架阁库仍需封查些时日。”
顾青山垂首:“卑职明白,甘受责罚。”
“责罚暂且记下。”沈主事话锋一转,“眼下有件差事,须你出司办理。”他指着那文书,“龙江提举司那边,有一批新到的暹罗硬木,需懂行的匠人前去勘验材质,拟定用途。你精于木性,又通文墨,可随工部采办的人同去。一来将功补过,二来……”他抬眼,目光深远,“出去走走,透透气。总闷在库里,也不是办法。”
顾青山心中一动。这是沈主事的回护,也是一次暂离旋涡的机会。他郑重行礼:“谢主事提点,卑职定当尽力。”
出得兵仗司大门,踏入应天府的街巷,顾青山竟有片刻恍惚。冬日的阳光虽然薄淡,但洒在熙攘的人流、林立的店铺招牌上,却有种库房里没有的鲜活生气。空气中飘荡着炊饼、煮羊杂的香气,夹杂着远处码头传来的号子声,种种声音颜色气味扑面而来,让他被案牍与阴谋浸得发冷的心肺,为之一舒。
与他同行的工部老吏姓于,是个话匣子,一路指点着街景:“瞧见没?这太平门的集市,比元末时兴旺何止十倍!南货北货,应有尽有。如今北边打得痛快,商路更通,连塞外的皮子、辽东的参都常见了。”
顾青山顺着他的指点望去,只见市井间人群摩肩接踵,贩夫走卒吆喝声此起彼伏,确有几分太平年景的繁盛。一处茶肆门口,围着一圈人,中间一个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
“……话说咱们徐大将军,兵出漠北,那真是‘旌旗蔽日,铁甲如霜’!鞑子望风而逃,沿途部落纷纷归附,献上良马无数!捷报传回,圣心大悦,听说要重赏三军呐!”
周围百姓听得眉飞色舞,不时爆出喝彩。那说书先生得了彩头,更来了精神,醒木一拍,竟转了口风,说起市井趣闻:“……再说咱们应天府,如今是万邦辐辏之地。前日里,小老儿在江东门见着真真的‘海舶’!那船,桅高如楼,漆色鲜明,载的都是南洋的奇木、香料。听闻圣上有旨,日后这等宝船还要多造,扬我大明国威于四海!”
顾青山驻足聆听片刻。朝廷北伐的胜利、海贸的初兴,这些宏大叙事,在说书人口中化作了一段段令人振奋的故事,流淌在市井巷陌之间。这便是民心,便是盛世根基的细微脉搏。
于吏见他听得入神,笑道:“顾书办久在司内,少见这等热闹吧?这还不算,前头鼓楼那边,更有看头。”
两人继续前行。路过一家书坊,只见门口贴着新刊印的《大明律》节选,又有一些通俗唱本、话本出售,封皮上印着“全相三国志平话”、“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等字样,买者颇众。坊内传出叮咚刻板之声,墨香隐隐。
“如今朝廷重教化,这刊刻之风也盛了。”于吏道,“听说连宫里都让人编什么‘大诰’,要晓谕百姓。咱们圣上,那是真心要治出一个朗朗乾坤。”
顾青山默默点头。他想起架阁库中那些冰冷案卷里的尔虞我诈,再看看眼前这升平景象,心中感慨万千。光明与阴影,从来都是一体两面。或许,沈主事让他出来,正是要他看看这“光明”的一面,莫要在黑暗中迷失了心志。
到了龙江提举司的仓库,验看木料自是顾青山的本行。那些来自暹罗的坤甸铁力木、紫檀木,纹理细腻坚硬,色泽沉郁,都是上好的家具与军器材料。
他与工部匠官仔细商讨,依据木性拟定了几种用途草案,过程纯粹而充实。那位工部匠官是个老师傅,对顾青山在木性上的见识颇为赞赏,两人就几种特殊木料的处理手法交流良久,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公务既毕,时日尚早。
于吏要去访友,顾青山便得了半日空闲。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秦淮河畔。虽在冬日,河水清冽,画舫稀疏,但两岸酒楼茶社依旧热闹,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文士模样的行人多了起来,宽袍缓带,吟哦之声偶随风至。
一处临河的酒肆二楼,忽传来一阵清朗的击节而歌之声,唱的却是唐人王昌龄的《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歌声慷慨,带着几分酒意,更有一股豪迈之气。接着便是一阵叫好与议论声,隐约听得“徐达常遇春”、“当今飞将”、“廓清寰宇”等词句。
顾青山仰头望去,只见窗边人影晃动,似是几个青年文士在聚会。他们谈论的虽是诗酒,心之所系,却是边关功业、家国天下。这便是洪武年间的读书人,胸中自有一股蓬勃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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