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将作案小院时,天已擦黑。
冬日的夜来得早,院中几处工坊窗棂透出昏黄油灯的光晕,隐隐传来锉刀与木料的摩擦声、低声的讨论,还有铁匠坊方向断续的铿锵敲击——那是有人在赶工。一切如常,仿佛他下午那趟潜入时光深处的秘密航行从未发生。
鲁平将他送到院门口便转身离开,依旧寡言。顾青山立在门廊下,感受着怀中那张竹纸的微微凸起,像是揣着一块灼热的炭。寒风掠过庭院,卷起地上几片枯叶,他深吸一口气,让冰冷的空气灌满胸腔,压下心头翻涌的躁动。
“青山,回来了?”一个声音从侧旁传来。
是程案司,手里提着盏风灯,正从主案房那边走来,看样子是刚处理完一些文书。灯光在他沉稳的脸上投下明暗,眼神平静地看过来。
“是,程安司。”顾青山连忙躬身,“下午随鲁作头去了一趟典籍库,查阅了些关于前代车舆减震的杂录记载,刚回来。”
他主动提及,言辞坦荡。去典籍库有备案,查阅条目也经过程案司点头,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他只需隐去那最核心的发现。
“嗯。”程安司点点头,脚步未停,“可有所得?”
“找到几处唐宋时关于减震革带、簧片的记述,虽粗浅,但可作参考。另有些海外奇木的记载,算是开阔了眼界。”顾青山答得谨慎,将真实所得混入合理的汇报中。
程案司似乎并不深究,只是道:“广览博闻是好的,但心思终要落在眼前的活计上。重载车的转向枢轴联杆,刘师傅那边遇到了点麻烦,你去看看,明日我们一起商议。”
“是,我这就去。”顾青山应下。这是实实在在的工作,也是他在此立足的根本。
程安司提着灯走了。顾青山站在原地片刻,转身先回了自己那间小小的值房。关上门,屋内一片漆黑。他没急着点灯,在黑暗中静静站了一会儿,才摸索着点亮油灯。
橘黄的光晕撑开一小片温暖的空间。他坐在硬板床边,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张折叠的竹纸,就着灯光,再次逐字细看。
“火鸦屿……卡拉赫-多罗……火鸟之睛……”
那些文字仿佛在纸上重新燃烧起来。元朝贵胄……试制弩机未成……“柔火”……“它山之石”……“至坚者,惧至柔;至密者,必有隙。”
他的手指抚过“柔火”二字。什么是“柔火”?寻常火焰,无论是柴火、炭火还是鼓风炉火,皆是刚猛炽烈,用以炼铁熔金,煅烧陶土,何曾有过“柔”的说法?难道是温度极低的火?还是……某种特殊的加热方式?
他又想起那册子原作者“墨者”的身份。一个随商船出海十载、记录异国技艺的人,会否见过海外匠人处理这种至坚木材的特殊方法?那后人的批注,似乎又将此木与元将作院的失败尝试联系起来,并给出了近乎哲理的提示。
“它山之石”……《诗经》有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指的是借助外物来打磨玉器。难道这“赫多罗”木,也需要某种特定材质、比它更硬或性质相克的“石头”才能磨削成形?
顾青山眉头紧锁。仅凭这几句语焉不详的提示,就像面对一座紧闭的宝库,只从门缝里瞥见一丝微光,却找不到钥匙。
他收起竹纸,贴身藏好。现在不是苦思冥想的时候。程案司交代了正事。
他起身,吹熄油灯,走出值房,朝刘师傅所在的精工坊走去。
刘师傅是院中专攻金属机括的老师傅,手艺精湛,脾气也有些急。顾青山赶到时,他正对着一堆散开的铜铁联杆部件发愁,地上摆着已经试制失败的两个转向枢轴模型。
“青山来了!”刘师傅见到他,像是见了救星,“快来看看这鬼东西!按图样做的,装上去就是别扭,转动不畅,受力一大就易卡死!”
顾青山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部件。这是连接重载车前轮转向与车体核心承重结构的关键联杆,需要既灵活又稳固。图样是程案司综合古法与新构思绘制的,理论上可行,但落实到具体材质、榫接角度和受力传递上,就出了问题。
他拿起失败的模型,慢慢转动、按压,感受着那细微的滞涩和临界点的僵硬。灯光下,黄铜部件泛着温润的光,但内部隐藏的应力却在不合作地对抗。
“刘师傅,您看这里,”顾青山指着一个榫头与套管的接合处,“图样上这里是直角切入,但实际受力时,力会顺着这个斜面滑移,导致套管壁单侧受压过度。或许……我们改成略带弧度的榫接,让力更均匀地分散?”
“弧度?”刘师傅凑近看,“怎么个弧法?车床不好出这种细活。”
“不用车床。”顾青山从旁边工具架上取过一把细锉和一小块硬度适中的试刀木,“我们可以先手工修出大致弧度模板,验证受力,再考虑铸模或锻造时直接成形。关键不是绝对的圆弧,而是找到一个让力流顺畅过渡的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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