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祭灶日。
将作案里的匠人们,心思多少有些浮动。有家的盘算着下值后带些糖瓜回去,没家的也惦记着晚上伙房会不会多添道荤腥。空气里除了木屑铁锈味,似乎隐隐飘着股甜腻的焦糖香气。
顾青山却伏在案前,对着一小块边缘崩裂的硬玉砥石发愁。这是他昨日尝试打磨一小片试验用精铁时崩坏的。铁料没事,这上好的玉砥石却废了。程案司交代的几件小件精磨活计还等着,库房里备用的几块,纹理都不对,磨不出他要的那种极致平滑的镜面。
“得去外面寻一块。”他直起身,揉了揉后颈。在将作案待久了,几乎忘了外头市集的模样。出入皆有规矩,采买多是杂役的事。但这次他要的砥石特殊,纹理、硬度、大小都有讲究,非得亲自去挑不可。
向程案司告了假,程案司正在核算一批物料的用度,头也没抬:“一个时辰。凭牌出入,莫误了晚课。”晚课是指将作案匠人晚间自行钻研或整理记录的惯例,虽不强制,但勤奋者多会留下。
顾青山应了,领了出入的木牌,紧了紧身上半旧的棉袍,走出将作案那扇总显得过于沉重的黑漆大门。
门外清冷的空气扑来,带着市井特有的、复杂的气味——远处飘来的炊烟、牲口粪便、陈年木料、还有不知哪家熬煮的药材苦香。声音也轰然涌入耳中:沿街的叫卖、车轮辘辘、孩童嬉闹、间歇的锣响(或是衙役开道,或是小贩招徕)。
他沿着高大的皇城墙根往南走,绕过宫城西南角,喧嚣便如潮水般层层漫上来。这里是三山街、大市街一带,商铺鳞次栉比,人流如织。虽是天寒地冻,呵气成云,但市面之繁华,仍让久居深院的顾青山有片刻恍神。
街面青石板上覆着被踩得脏污的薄冰,行人摩肩接踵。穿着厚实棉袄的百姓、挑担的小贩、牵着驮马的行商、还有偶尔走过的衙役公人。口音南腔北调,官话里夹杂着浓重的吴语、淮音,甚至还能听到些北方逃难来的流民口音。
顾青山留心观察。布庄门口挂着“松江细布”“湖州生丝”的招子,价格比记忆里又涨了些。米铺前人群拥挤,伙计在高声报着时价,听着让人心惊。不少交易并不用铜钱,而是用一种浅灰色的“大明宝钞”,顾青山看到有人递上一大叠,换回一小袋米,脸上并无喜色。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靠近内桥的“工巧市”,那里聚集着售卖各种工具、原料、稀奇物事的店铺摊贩。穿过主街时,他被一阵喧哗吸引。只见一处告示墙前围满了人,两名衙役正将一张新告示贴上墙,浆糊还冒着热气。有人高声念着:
“……奉旨申严海禁,敢有私下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凡沿海去处,下海船只,除有号票文引许令出洋外,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二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
念告示的人声音洪亮,字字清晰。人群鸦雀无声,旋即爆发出嗡嗡的议论。有人摇头叹息,有人面露惧色,也有人不以为然地撇嘴。
顾青山心头猛地一紧,脚步不由得顿住。“火鸦屿”……那远在南海佛齐国以东的火山岛,是否也在“番国”之列?若有商船私下前往,甚至只是交易其物产,是否便触了这“重法”?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那里除了蓝布册子,还揣着昨日写有“柔火”猜想的那张纸。纸张的触感此刻竟有些烫手。
“让让,让让!不长眼吗!”一声粗鲁的吆喝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推着独轮车满载货物的汉子不耐烦地挤开人群。顾青山侧身避让,目光却瞥见告示墙不远处,一个略显清冷的角落。
那里有个小小的旧书摊,支在屋檐下,避开了主要人流。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揣着手打盹。摊前却蹲着一个人。
是个女子。
年纪约莫十八九岁,穿着素净的淡青色棉比甲,外罩一件半旧的羽缎斗篷,风帽垂下,看不清全脸,只露出白皙的下颌和专注的侧影。她正小心地翻动着一摞明显年代久远、纸页泛黄的旧册子,动作轻柔。那摞书册的封面样式,与顾青山在典籍库见过的前朝私刻、海外杂录颇为相似。
女子似乎察觉有人注视,微微侧头。顾青山立刻移开目光,装作看旁边摊位上的铁器。眼角余光却瞥见,那女子迅速从怀中掏出几文钱递给醒来的摊主,将那几本旧册子用一块蓝布包好,抱在怀里,低头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没入人群。
顾青山走到书摊前。老者已又阖上眼。摊上的书确实杂乱,多是些残缺的启蒙读物、粗陋的话本、过时的黄历,唯有女子刚才翻看的那一摞位置空了。他随口问:“老丈,方才那位姑娘买的,是什么书?”
老者眼皮掀开一条缝,含糊道:“哦……几本元朝时的杂记,有个懂行的贩子从北边收来的,说是记了些外番风物,卖不动,刚那姑娘识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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