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顾青山除了在将作案应卯当值,一有闲暇便往忠孝坊苏家小院去。
西厢书房里,两人隔着书案对坐。顾青山带来了自己的一套细工工具:大小不一的毛笔、特制的浆糊(用白芨、楮树皮熬制,不招虫蛀)、极薄的补纸、光滑的玉片、细小的镊子。苏婉则小心地将需要修复的册页、图谱一一取出。
工作无声而有序。
顾青山负责技术部分:清理污渍、修补破损、加固边缘、重新装订。苏婉则在一旁协助,准备材料,或是在他需要时,轻声解释某处模糊字迹的可能内容、某条地图线路的来由。
他们最先处理的,是那卷绢布海图。顾青山用柔软的羊毛刷轻轻拂去表面浮尘,在明亮却不刺眼的窗光下,破损处、颜料剥落处清晰可见。
“这是先父早年从一位泉州老海商后人手中购得,”苏婉指着图上一处,“据说原图出自元初,后经多次增补。这些朱笔画出的航线,是当时商船常走的。”
顾青山凝神细看。图中南海部分岛屿星罗棋布,许多标注着古怪的音译名称。他的目光循着记忆,很快找到了那片区域——佛齐国(今苏门答腊)以东。那里绘着几座孤零零的岛屿,其中一座被特别以淡赭色渲染,形似一个不太规则的碗,中央有凹陷标注。旁边有一行极小的墨笔注记,字迹与前朝《殊材异制略录》颇为相似:“火鸦屿,土名阿诺亚,中有死火山,产异木。”
他的手指微微一顿。
苏婉留意到他的视线落点,轻声道:“顾师傅也注意到此处了?先父曾言,这座岛在元末时的海商口中还有些传闻,到了本朝,几乎无人再提。听说……是犯了忌讳。”
“忌讳?”顾青山抬眼。
苏婉的声音压得更低:“先父未曾明言,只隐约提过,此岛所产之物,似乎与前朝宫廷某项未竟之秘有关,且地处航道险远,本朝海禁之后,自然成了不可言说之地。”她顿了顿,“这幅图上关于此岛的标注,是先父冒着风险,从另一份更残破的原始海图上摹补过来的。原图已被……毁去了。”
顾青山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前朝宫廷未竟之秘?难道就是指元将作院试制弩机未成的“赫多罗”?这项秘密,竟牵连如此之深?
他不动声色,继续手上的修复工作,将绢布破损处用极细的丝线以“暗针”法缝合,再以特制胶矾水固色,动作稳定精确。
苏婉默默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稳定的手,眼中闪过一丝钦佩。她起身,从书架深处取出一个扁平的檀木匣子,打开,里面是几册装订方式迥异于中原的笔记,纸张厚韧,以麻线穿缀。
“这几本,是先父一位故交临终前所赠。那人曾是色目商人,通晓数种番语,游历极广。里面记载了许多海外物产的土名、性状、甚至……一些粗浅的加工土法。”她将一本笔记推到顾青山面前,“其中有一篇,提到了‘卡拉赫-多罗’,也就是‘火雀睛木’。”
顾青山心头剧震,接过笔记。翻开,里面是歪歪扭扭但竭力工整的汉字,夹杂着一些奇异符号。他快速浏览,果然找到了相关段落。描述与典籍库所见大同小异,但在最后,却多了一行小字,像是后来补充:“此木至坚,然岛民祭祀时,以特定藤蔓汁液涂抹,再以温泉蒸汽熏蒸三日,可稍软其表,刻以粗纹。汁液配方及蒸汽法,不详。”
特定藤蔓汁液!温泉蒸汽!
这无疑是“柔火”概念的具象化!而且是来自土着的实际经验!虽然关键配方不详,但这指明了方向——需要某种特定的植物萃取液作为介质,结合湿热蒸汽的缓慢作用!
“苏姑娘,”顾青山声音有些干涩,“这些记载……价值连城。”
苏婉苦笑:“亦是祸端。先父去后,舅父虽收留我,却也时时提心吊胆,恐这些旧物招灾。他曾劝我焚毁,我……舍不得。”她抚摸着书页,眼神哀伤而坚定,“这是先父半生心血,也是他与那个更广阔世界最后的联系。我总想着,或许有一天,这些知识能遇到真正懂它、用它的人,而非永远埋没,或沦为谈资甚至罪证。”
顾青山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内心竟有如此坚韧的守护之志。他忽然明白了程案司为何说她是“可托之人”。
“顾师傅,”苏婉抬起眼,目光清澈而直接,“程世叔让你来,真的只是为修复这些旧籍吗?”
顾青山沉默片刻,选择了坦诚:“起初是。但现在……我确有所求。我在将作案见过一种木料残块,特性与这‘火雀睛木’极其相似。我在探寻它的来历与加工可能,这或许……关乎一项极重要的技艺传承。”他略去了“潜龙武库”等更深的秘密,但已说出了核心。
苏婉没有丝毫惊讶,反而像是松了口气:“我猜也是。你看这些图谱记载时的眼神,与先父当年一模一样。”她将檀木匣子轻轻合上,推到他面前,“这些笔记,顾师傅可以带回去细看。只是务必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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