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六,天色阴晦,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金陵城的黛瓦粉墙。
顾青山一早便被程案司叫到主案房。房内除了程案司,竟还坐着那位前几日匆匆一瞥的锦衣卫小旗——赵砚。赵砚今日未着公服,一身靛蓝棉袍,坐在下首,指尖正漫不经心地点着膝头,见顾青山进来,目光便如尺子般量了过来,不锐利,却有种无所遁形的审视感。
“青山来了。”程案司面色如常,指了指赵砚,“这位是锦衣卫的赵小旗。有些关于前朝旧档、海外物产记载的琐碎事,想找精通匠作的人问问。我想着你平日爱看杂书,或许知晓一二。”
顾青山心中一凛,面上恭敬行礼:“晚辈见识浅薄,但请赵小旗垂问。”
赵砚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顾师傅客气。只是近来整理些陈年卷宗,见有些元时记载,提到南海诸番有奇木异石,性状描述模糊。想起将作案专攻器用,或有人见过类似实物、图谱。不知顾师傅可曾留意过……比如,色黑如夜,内蕴金红纹,坚逾精铁的木料?”
来了。
顾青山呼吸微窒,后背却挺得笔直。
他早有准备,此刻便依着在典籍库所见《殊材异制略录》中可公开的部分,斟酌答道:“回小旗,此类记载,晚生确在杂书中见过一二。似有提及南海火山岛产一种‘火雀睛木’,色黑带赤纹,质地极坚,然多为土人圣物,极少外流。元时或有番商带入中土,但记载语焉不详,实物更未得见。”他答得半实半虚,将“赫多罗”之名隐去,只提公开别称。
赵砚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判断真伪,随即点头:“原来如此。那关于此类奇木的加工之法,可有听闻?如此坚硬,如何制器?”
“书中只言‘极难加工’。”顾青山摇头,“或需特殊工具、秘法。晚生揣测,既是木料,总循木性。或许需寻其纹理之隙,或以特殊火候、药液徐徐图之?此皆妄测,并无实据。”
“纹理之隙……特殊火候……”
赵砚轻声重复,指尖停了点动,若有所思。“顾师傅倒有些见地。听闻你将作案近来在重载车、弩机遮檐等事上颇有创获,想来于材料、力道流转别有心得。”
“不敢,皆是程案司与诸位师傅指点,晚生不过按图索骥,偶有所得。”顾青山将功劳推回。
程案司适时接口:“年轻人肯学肯钻是好的。赵小旗若需查阅将作案内存有的前朝器物图样或物料清单,我可安排。”
“那倒不必。”赵砚起身,似乎已得到想要的,“今日叨扰了。顾师傅,若日后想起什么相关的……零碎见闻,或许可告知程案司。”他话中留了余地,也留下无形的压力。
送走赵砚,程案司转身看向顾青山,沉默片刻,方道:“锦衣卫的人,问话总绕圈子。你应对得妥当。”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你年纪不小,手艺也稳了。总孤身一人,并非长久之计。前日我与你提过,成家之事……”
顾青山没想到程案司此时旧话重提,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程案司却从案头取过一封浅赭色信笺,递了过来:“我有一位故交之女,姓苏,闺名一个‘婉’字。其祖上曾于海运有所经营,家中藏有些前朝海图商志。她父母早逝,寄居舅家,知书达理,性情贞静。因家中有些旧籍需要整理修缮,她一个女子不便常出入书肆工坊,我曾听她舅父提及,想寻一位懂行又可靠的人帮忙看看。我想着你或可相助,也是相识之缘。”
苏婉!
顾青山脑中立刻浮现出书摊前那抹淡青色的身影,怀中紧抱蓝布包裹的旧册。是她吗?程案司的故交之女?这巧合太过惊人,令他一时怔住。
“如何?”程案司见他发愣,问道。
顾青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波澜,双手接过信笺:“蒙案司关爱,晚辈……愿往一试。只是不知该如何行事?”
“她舅家住在武定桥东南的忠孝坊,算是清静门户。你今日下值后,便持此信去一趟,只说受我所托,来看那些需要修缮的旧籍。成与不成,见一面便知。”程案司说得平常,仿佛真是寻常介绍活计。
“是,谢案司。”
顾青山将信笺小心收好。
下午在精工坊,他有些心神不属。刘师傅看出他异样,玩笑道:“怎的?程案司给你派了难差?”
顾青山摇头:“是些私事。”手下打磨铜件的动作却依旧稳定精准。
散值鼓响,他换了身干净衣衫,怀揣信笺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出了将作案,往城南武定桥方向行去。
忠孝坊一带多住着些中下级官吏、教书先生、老字号的掌柜,宅院不大,但整齐洁净。依着地址寻到一处黑漆小门,门楣朴素。他叩响门环。
片刻,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老苍头探出头来。
顾青山递上程案司的信笺,说明来意。老苍头打量他几眼,道了声“稍候”,掩门进去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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