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五,小年刚过。
将作案里的年味浓了些,但活计并未松懈。程案司这几日神色比往常更凝重几分,进出主案房的次数频繁,偶尔能听到他与几位老匠师压低声音的商议,隐约有“工期”、“北边”、“军需”等词飘出来。
顾青山心知,那“紧急军械运输任务”恐怕近了。
他手头正处理的,是刘师傅分来的一批重载车转向小件——需要淬火后精磨的铜质轴承套。库房里新领的几块普通砥石总差些意思,昨日从市集买回的那块“荆州黑玉砥”正好派上用场。
午后,精工坊里炉火正旺。顾青山将初步淬火后的轴承套固定在简易夹具上,取来那块黑玉砥,先用水润了,又滴上两滴轻质的桐油。他屏息凝神,手腕悬稳,让砥石斜面以特定角度贴合铜件内壁,开始匀速划动。
起初是试探,感受玉质与铜面摩擦的“咬合感”。很快,一种奇异的顺畅感传来——这黑玉砥的纹理极其细腻均匀,磨削下的铜屑如极细的金粉,在油液中均匀悬浮,而不是粗粝地崩溅。轴承套内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光滑如镜,映出炉火的跳跃光影。
“好石头!”旁边观摩的刘师傅忍不住赞了一声,“哪寻来的?这纹理,绝了!”
“内桥老石记。”顾青山手下不停,“碰巧。”
“不是碰巧,是眼力。”刘师傅叹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道理都懂,肯花心思去找趁手‘器’的人,不多。”
说话间,一个轴承套内壁已磨好。顾青山将其取下,对着光检查。弧面光滑连续,毫无滞涩的划痕,光可鉴人。他将其套在测试轴上,轻轻一推,轴承顺滑旋转数周方缓缓停下,几乎听不到摩擦噪音。
“成了!”刘师傅眼睛放光,“就按这个来!这批件的工期能提前两天!”
顾青山松了口气,心中却另有所想。这黑玉砥的“细腻研磨”,是否暗合了“它山之石”的某种思路?不是硬碰硬地削砍,而是用更细腻、更均匀的“锋刃”,一点点“化”掉材料?
他正想着,门外传来鲁平的声音:“青山,程案司让你去一趟。”
顾青山应了,净了手,跟着鲁平往主案房去。路上,鲁平难得主动开口:“案司像是要问你家世。”
顾青山心头一跳:“为何?”
“不知。”鲁平摇头,“许是年关盘账,或是……有别的考量。”他说得含糊,但顾青山听出了些不寻常。
主案房里,程案司正在看一份卷宗。见顾青山进来,示意他坐下,放下卷宗,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青山,来将作案也有些时日了。”程案司声音平稳,“手艺扎实,肯钻,这我都看在眼里。今日叫你来,是想问问你家中的情形。我记得你档案上写着,父母早亡,由族中长辈抚养?具体是哪些长辈?如今可还有联系?”
问题来得直接。顾青山定了定神,如实回答:“回案司,晚辈父母确于元末乱世中亡故。是由一位远房叔祖抚养成人。叔祖曾是前朝将作监的工匠,晚年归隐江宁乡下,已于洪武五年病故。家中……已无直系亲眷。”这些档案上都有,他不知程案司为何要当面再问。
程案司指节轻轻叩着桌面:“也就是说,如今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顾青山隐隐感到一丝压力,谨慎答道:“是。”
“嗯。”程案司点点头,话锋却一转,“手艺人有手艺人的好。心无旁骛,更能专注一事。不过,人伦大礼,成家立业,也是正理。你今年二十有六了吧?可有想过此事?”
顾青山没料到程案司会问到这个,一时语塞:“这……晚辈一心学艺,尚未……”
“想想无妨。”程案司语气缓和了些,“将作案虽是公务所在,但也不都是冷冰冰的物件。匠籍户也好,寻常民户也好,总要有个根。有了根,做事才更稳当,心思也……更明白。”他最后几个字说得缓慢,似乎意有所指。
顾青山低头:“晚辈明白。”
“好了,你去吧。那批轴承套的进度抓紧。”程案司不再多言,重新拿起卷宗。
走出主案房,顾青山心中疑虑丛生。程案司的询问,看似关心,却总觉有层深意。是觉得自己孤身一人,背景简单,更易掌控?还是……在敲打自己,提醒自己“根基”浅薄,行事需更谨慎?抑或是真的关心,想让他成家安定?
联想到近日可能到来的紧急任务,还有自己私下探查“异木”的举动,顾青山后背隐隐沁出细汗。
回到精工坊,他强迫自己沉入工作。直到傍晚散值,坊里只剩他一人时,他才从自己存放私人物料的角落,取出一小截乌黑发亮的木料。
这不是“赫多罗”,而是岭南产的一种“铁刀木”,同样以坚硬着称,寻常刀斧难入,常被用来制作高级砧板或工具柄。这是他前几日特意从库房边角料中寻来,用作试验的。
他要试的,是“柔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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